收到電話的時候，男人正在開車。

“好的，我知道了”

女人睡眼惺忪，她覺得有點口渴，于是起身準備出去喝杯水，意外的發現客廳里亮著燈光，不亮，但是執著的閃爍著。

男人坐在一張椅子上，背對著臥室，面朝著外面漆黑的夜空，從這個角度可以俯看這座城市，華燈初上，車水馬龍，遠處的寫字樓里還有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已經是午夜一點了。但是這個浮華的城市依然燈火通明，他甚至可以看見馬路上還有外賣騎手在不時的跑來跑去。

這個城市浮華，又浮夸，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扮演各自的角色。

他在聽著一首Secret Garden的曲子-The Voyage聲音開的極小，因為他失眠了，下午接到老家叔叔的電話，父親走了。

他和父親的關系說不上親密。從小父親在他眼里就是古板懦弱的代名詞。

父親的工作是人民教師，這在改革開放之前是份受人尊敬的職業，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也僅僅只是把它當成一份工作。在所有人都一邊教課一邊開補習班撈錢的時候，父親依然固執的堅守著自己備案授課的教程，每次都在課堂上毫無保留的教授著自己的所學，也從來沒想過給學生開小灶或者收紅包。即使同事背地里都說他傻，他也只是不茍言笑的做好自己的工作。

所以，理所當然的，男孩從小就生活的很清貧，可是年幼的孩子還不明白生活的惡意，依然貧窮但開心著。

直到母親生病的那一年，在四處借錢才勉強湊夠治療費的那一天，男孩終于明白了

貧窮，是多么讓人窒息的事。

好在母親的治療有點起色，日子也一天天的過著。可是，麻繩總是在細處開始崩斷，命運也不會憐憫無辜之人。在男孩十歲的時候，母親的病情突然惡化，而自家在多年掏空積蓄之下，再也拿不出哪怕一分錢了。親戚朋友們這些年也基本上都借了個遍，這個時候拿不出，也不會拿出什么錢了。

于是，理想當然的，這個苦命的女人就這么死了。男孩也是在這一天徹底明白

貧窮，是多么讓人絕望的事。

在母親的葬禮上，男孩心里充滿著怨恨

怨恨自己的父親為什么那么傻？！

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樣開補習班撈錢？！

為什么身為一家之主的他不為家人考慮？！

難道就是堅守著自己那可笑的職業道德？！！

或是自己那九十年代知識分子的尊嚴和清高？！！！

終于在葬禮結束那一天，父子兩個獨處的夜晚，他們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就為了你所謂的知識分子的清高，媽媽死了！你就是個懦弱不負責任的人！！”

男孩對著父親用力吼出了心里的話。

父親沒有預想而來的憤怒，沒有暴跳如雷的摔打，只是坐在那里，沒有表情。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二天，男孩像往常一樣起來，收拾好東西，然后和父親說自己不打算讀書了，準備去城里打工。

父親罕見的暴怒，把男孩打了一頓，然后鎖在家里，去鎮里的學校上課去了。可是男孩偷偷的翻窗戶跑了出來，順便帶走了五十塊錢當車費，然后留了張紙條。直到黃昏放學，父親回到家才看到

“我和堂哥說好了，要去上海打工。借了你五十塊錢坐車，以后會還你的。還有，

讓你讀書人的氣節見鬼去吧。”紙條上寫著這么一句話。

不讀書的日子，的確很辛苦。

千禧年的上海遍地是機會，但是對于一個十歲左右的外地孩子來說，這個城市的繁華和他沒有什么關系。堂哥在這個浮華的地方陷了進去，很快就花完了家里帶來的錢，然后回了老家，順帶替男孩給家里報了平安。父親在看到他的決心后，也不再強求。

一開始男孩沒什么能做的工作，只能在餐廳端盤子。可是他繼承了父親聰明的頭腦，很快就學會了在客人之間察言觀色

“阿拉儂外地小囡啊，臟西西噶，離阿拉遠點。”有一次，男孩聽到一個女人指著自己說到，后來男孩每天都保持自己看上去干凈整潔。

漸漸的大家都喜歡上了這個聰明伶利，手腳勤快的孩子。有的時候，夜晚躺在床上男孩想著：

“真諷刺啊，自己賴以生存的手段，還是自己最討厭的父親給的。”

而不管吃了多少苦，遭過多少白眼，男孩也從不低頭，因為低頭就是在告訴父親

他，認輸了。

也許是命運的垂青，男孩慢慢的在餐飲行業扎下根來，終于在十八歲的時候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奶茶店，緊接著就是第二家，第三家。后來更是抓住機會，盤下了一家店，在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有了自己的餐館。然后便遇到了女人，在幾近不惑的年紀有了自己的小家，雖不大富大貴，但是也算衣食無憂。

三十年過去了，男孩也成了男人。

而這三十多年來，他始終沒有回過家，只是會每個月定期寄錢回去。而父親也沒有提出過來上海看他，即使是結婚的時候，自己聽取了妻子的建議邀請了父親，可是父親依然沒有來。

“呵，我跟你說過，他就是個固執的老混蛋，連承認自己輸了的勇氣都沒有。”男人這么和妻子說道。

這么多年來，他和父親的關系，就像是飛的很高的風箏和放風箏的人，看得見，摸不著，彼此之間僅有一條細線相連。雖說是父子，但是感覺更像是強行湊在一起的陌生人。

女人從后面走過來，打斷了男人的回憶。

“雖然我們已經結婚三年多了，但是每次看到這幅場景，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說罷，女人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一邊喝著水，一起和男人聽著歌曲。

Secret Garden的The Voyage，曲調悠遠綿長，仿佛在外游子返回多年未歸的家鄉，發現一切都還是當初那樣。

“怎么了嗎？”良久，女人開口問道。

“我爸爸今天走了，下午三點叔叔給我打的電話。”

男人沉默了一會說到。

女人有點吃驚，她知道眼前這個人雖然看上去很堅強樂觀，但是內心里卻很敏感，以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男人經常這樣，深夜睡不著，起來自己聽歌。

不過結婚以后，男人很久沒有這樣的習慣了，今天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才又開始失眠了，但是她沒想到是這樣的大事。

女人坐過去，抱住他。

“要回家看看嗎？我和你一起回去，也算盡了兒媳婦的孝心了”

“好的，我們后天就回去。”

“傷心就哭出來吧，沒事的，我是你妻子。”女人拍拍男人的后背說到。

“不知道為什么，我沒什么感覺，今天下午聽到消息的時候好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事。”

男人也抱住了女人

“回去睡覺吧，已經很晚了，明天把店里的事安排一下，然后我們就開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