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蓼峰與凌云峰的孤絕截然不同。

甫一出傳送陣，便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清靈之氣撲面而來，其中更夾雜著千滋百味的草木清氣，令人肺腑為之一暢。山勢并不陡峭險峻，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舒展的柔和，漫山遍野皆是深深淺淺的綠意，間或有奇花異草點綴其中，流光溢彩，靈氣氤氳。亭臺樓閣依著山勢巧妙分布，白墻黛瓦，飛檐翹角隱于蔥蘢之間，少了幾分磅礴，多了十分的幽雅與生機。

峰腰處更有一片廣闊的荷塘，時值初夏，碧葉田田，粉白菡萏亭亭玉立，晨風吹過，帶起漣漪陣陣，送來的風里都含著水潤的荷香。塘畔一株異常高大的古梨樹，枝干虬勁，綠葉繁茂，此刻雖非花期，卻也自有一番蒼翠沉靜的風姿。

謝聿立于傳送陣旁，正待循著玉牌指引前行，便見一個身著嫩黃短衫、梳著雙丫髻的小藥童，約莫十一二歲年紀，匆匆自一條花徑小跑過來。小藥童跑到近前，仰頭看清謝聿的面容和那一身顯眼的月白云紋袍，小臉先是一呆，隨即露出幾分緊張和局促，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這、這位師兄，可是接了照料藥圃任務的謝聿師兄？玉師叔吩咐我來引您過去。”

聲音清脆，帶著孩童的稚氣。

“正是。”謝聿微微頷首。

“師兄請隨我來。”小藥童松了口氣，連忙在前引路，腳步卻不敢太快，不時偷偷回頭瞄一眼這位傳說中由掌門親收、樣貌驚人的師兄，小臉微紅。

花徑蜿蜒，兩側(cè)皆是精心侍弄的藥圃，靈植形態(tài)各異，光華流轉(zhuǎn)，靈氣遠比別處濃郁。不少身著各色弟子服飾的身影在其間忙碌，或是鋤草松土，或是掐訣引水，或是凝神觀察靈植狀態(tài)。見到謝聿走過，無不投來好奇的目光，待看清他的衣著容貌，便是一陣低低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

“看！是凌云峰那位！”

“真是他……比昨日傳言的還……”

“噓，小聲點！聽說是變異暗靈根，掌門親傳！”

“他怎么來咱們碧蓼峰了？”

“好像是接了藥圃的雜役任務……”

“什么？！親傳弟子來做這個？”

謝聿恍若未聞，步履平穩(wěn)地跟著小藥童。不多時，穿過一片開滿淡紫色星點小花的藥田，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規(guī)模更大的藥圃呈現(xiàn)在眼前。圃內(nèi)土壤靈氣蒸騰，各色靈草靈藥長勢喜人，許多連謝聿都叫不出名字，只覺靈光璀璨，藥香撲鼻。

“謝師兄，就是這里了。”小藥童停下腳步，指著這片藥圃，小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玉師叔吩咐了，這‘百草園’中所有靈植皆需師兄照料一月，每日辰時初至酉時末。鋤草、松土、引靈泉灌溉、驅(qū)除害靈蟲皆有定規(guī)，萬不可錯漏。園邊石屋內(nèi)有《百草圖鑒》與《照料要訣》，師兄務必熟讀。玉師叔……玉師叔不喜人打擾，若無要事，莫要往峰頂青嵐居去。”

小藥童說完，又行了一禮，飛快地跑開了，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

謝聿目光掃過這片靈氣盎然的園圃，心中并無波瀾。雜役而已，無非是更精細些的手工活。他抬步走向石屋，準備取那圖鑒要訣。

就在他轉(zhuǎn)身之際，眼角的余光無意掃過荷塘畔那株巨大的古梨樹。

濃密的枝葉深處，似乎有一抹異樣的白。

他腳步微頓，凝目望去。

只見那梨樹一根橫斜的粗壯枝椏上，斜倚著一個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極為素雅的月白廣袖流云裙，衣料在透過枝葉的斑駁天光下，泛著柔和的珍珠光澤。長發(fā)并未如尋常女修般挽成繁復發(fā)髻，而是極其自然地垂落披散，只在鬢邊松松別了一支玉簪。幾縷發(fā)絲被風拂動，輕柔地貼在如玉的頰邊。她似乎睡得正沉，一只手臂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上，廣袖順著小臂滑落堆疊在手肘處，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另一只手則垂在身側(cè)，指間松松勾著一個青玉雕成的小巧酒葫蘆。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面容。縱然隔著一段距離，又隱在枝葉光影之后，那驚鴻一瞥的輪廓，已足以令人屏息。眉如遠山含黛，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淺粉，此刻因著醉意，透出一抹海棠初綻般的薄紅。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周身縈繞著一種遠離塵囂的清冷與疏離，仿佛與這碧蓼峰的靈氣融為一體。

即便在沉睡中，那周身清冽絕塵的氣韻也未曾稍減半分。只是那份平日拒人千里的冷意，此刻被醉眠的慵懶柔化了幾分，無端地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之美，與周遭流淌的草木靈氣、荷塘水汽奇妙地交融。

山風吹過，古梨樹葉發(fā)出沙沙輕響，幾片綠葉打著旋兒飄落，拂過她的發(fā)梢、衣袂，又悄然滑向荷塘水面。荷香、草木清氣，與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冽甘醇的酒香，在風中彌漫開來。

謝聿的目光在那樹影深處的身影上停留了數(shù)息。

碧蓼峰主，五長老玉清渺。

這位傳言中“又冷又扎人”的師叔，此刻的模樣，與傳聞大相徑庭。他收回視線，面上無波無瀾，轉(zhuǎn)身推開了石屋的木門。屋內(nèi)陳設簡單，一桌一椅，架上堆著些農(nóng)具雜物。他很快便找到了小藥童所說的《百草圖鑒》與《照料要訣》，兩枚玉簡置于桌上。

取出《百草圖鑒》玉簡，神識沉入。頓時，無數(shù)靈植的影像、名稱、特性、生長習性乃至藥用價值，如同活物般涌入腦海，信息浩瀚如煙海。饒是謝聿心性沉穩(wěn)，也被這海量而繁雜的知識沖擊得微微一滯。

這任務，果然不簡單。非但要體力勞作，更需通曉草木精微之道，容不得半點馬虎。玉清渺的“嚴苛”，可見一斑。

他并未急于求成，只先選取了“百草園”中標注的幾種最基礎、數(shù)量也最多的靈植圖鑒信息，反復記憶辨識。同時拿起那本更薄的《照料要訣》，仔細翻閱。上面詳細記載著各種靈植對光照、水分、靈氣濃度的不同需求，松土深淺、除草時機、引水頻率皆有精確刻度，甚至如何調(diào)配基礎驅(qū)蟲靈液都有嚴格配比。

日頭漸高，透過窗欞灑在石屋簡陋的地面上。謝聿合上要訣，步出石屋。他依著玉簡指引，從石屋旁的雜物間取出一把靈鋤和一只特制的木桶。木桶看似普通，實則是件低階法器，能自動汲取附近蘊含靈氣的泉水。

他選定了一片種植著“星點草”的區(qū)域。這是一種低階靈草，葉片細小如星，夜間會發(fā)出微弱的熒光，是煉制低階寧神丹藥的輔材。按照要訣所示，需先引富含水木靈氣的清泉浸潤土壤，待其稍潤，再以靈鋤淺翻松土，深度不過三寸，同時要極為小心地避開草根，剔除其中混雜的凡草和一種名為“噬靈根”的淺黃色雜草。

謝聿挽起月白袍袖，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他俯下身，開始引水。動作并不如何嫻熟，甚至略顯生疏，但每一個步驟都力求精準，一絲不茍。木桶傾斜，清亮微帶靈光的泉水汩汩而出，均勻地浸潤在星點草根部周圍的土壤中。他控制著水流，不多不少，恰好達到圖鑒描述的“土壤微潤不積水”狀態(tài)。

接著是松土。靈鋤在他手中顯得有些沉重，他回憶著要訣中“輕起輕落，手腕柔韌”的要點，調(diào)整著力道和角度。每一次下鋤都極穩(wěn)，翻開的泥土帶著濕潤的草木氣息。他眼神專注銳利，迅速分辨著星點草的細根與那些需要剔除的雜草。遇到糾纏在一起的根須，他便暫時停手，用指尖小心地將其分開，再下鋤。雖慢，卻幾乎無有錯漏。

汗水漸漸滲出他的額角，順著冷峻的側(cè)臉線條滑下，滴落在泥土中，瞬間被吸收。他渾然不覺，心神已完全沉入這片小小的天地。陽光灼熱，空氣里的草木清氣與水汽混合，縈繞在鼻端。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

謝聿手中靈鋤一頓，沒有立刻回頭。

“倒是……細致。”一個清冷悅耳，如同冰泉漱玉，卻又因著些許未散的酒意而帶了一絲微啞懶倦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謝聿緩緩直起身，拂去衣袍上沾著的幾點泥星，這才轉(zhuǎn)過身。

玉清渺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藥圃邊緣的卵石小徑上。她依舊穿著那身素雅月白裙衫，只是發(fā)絲已重新攏過，一支簡單的玉簪綰住大半青絲，余下披散肩后，比之樹上的慵懶，更多了幾分清冷出塵的仙姿。她一手提著那個青玉小酒葫蘆，另一手隨意地負在身后，晨光勾勒著她絕美的側(cè)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垂下，目光落在謝聿剛剛松過土的那片星點草上。

那眼神清冽如水，仿佛能洞悉一切細微之處。她緩步走近幾步，裙裾拂過地上的草葉，步履無聲。

謝聿依著門規(guī)，執(zhí)弟子禮，垂眸恭聲道：“弟子謝聿，見過玉師叔。”

玉清渺并未應聲，目光依舊停在那片松軟的泥土和被精心剔除的雜草上。片刻，她才抬起眼睫，視線落在謝聿身上。那雙眸子清澈剔透，卻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平靜，并無傳聞中的刻薄與冷厲，只是純粹的審視。

她看到了他額角未干的汗跡，看到他月白袍袖上沾染的泥點，也看到了他沉靜眼神深處那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專注。

“新來的？”她開口，聲音依舊清冷，酒意似乎淡去了些。

“是。弟子今日初到碧蓼峰，領(lǐng)了照料百草園之職。”謝聿答道，語氣平穩(wěn)，不卑不亢。

玉清渺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掃過他剛剛勞作過的區(qū)域，又抬眼看了看遠處藥圃入口的方向，最后落回謝聿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讓謝聿感覺仿佛置身于一片深潭之上。

“明日辰時，青嵐居。”她丟下這句話，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說完，不再看謝聿，提著酒葫蘆，轉(zhuǎn)身便沿著來時的卵石小徑，朝著荷塘深處、被梨樹掩映著的一角飛檐方向迤然而去。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蔥蘢的綠意與氤氳的水汽之中。

山風拂過，吹動謝聿額前垂落的幾縷碎發(fā)。他望著玉清渺消失的方向，那株巨大的古梨樹靜靜佇立在荷塘畔。

青嵐居……明日辰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