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小手緊緊捂著心口，方才那驟然的抽痛讓她眼睫上還掛著未落的淚珠，面色蒼白如紙。她怯生生地抬頭望著蕭穹，大眼睛里恐懼與茫然交織，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又能引動她體內(nèi)怪病的陌生人本能地感到害怕。

蕭穹收斂了所有外放的氣息，連眼神都?xì)w于古井無波的平靜。他并未催促，只是靜靜站著，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巖，等待著她的決定。

洞內(nèi)唯有暗河流水淙淙，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最終，或許是蕭穹身上那份異常的平靜感染了她，又或許是她單純的心性中那絲未被磨滅的好奇與希冀占了上風(fēng)。阿清極小幅度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細(xì)若蚊蚋：“…爺爺…爺爺這時候，應(yīng)該在墨潭邊…”

她不再多言，也不敢再看蕭穹，低著頭，像一只受驚后勉強(qiáng)認(rèn)路的小鹿，挎起她的小藥籃，步履有些虛浮地向洞口走去。

蕭穹默然跟上，步伐輕盈，落地?zé)o聲，與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至于讓她感到壓迫，又能在她體力不支時及時察覺。

穿過那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眼前景象豁然開朗。

并非想象中的世外桃源，而是一處地勢低洼、被四周高聳峭壁緊緊環(huán)抱的幽谷。谷內(nèi)光線偏暗，因四周山高，日照時辰想必極短。空氣濕潤，彌漫著濃郁的草木清氣與淡淡的……腐朽水汽。

谷中樹木生得奇特，枝干扭曲，葉片顏色深沉近墨，頑強(qiáng)地向著谷頂有限的天空生長。腳下并無路徑，只有厚厚的、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腐葉層，踩上去柔軟而濕滑。

阿清對這里極為熟悉，她繞開某些濕滑的苔蘚區(qū)域，帶著蕭穹在粗壯的樹根與嶙峋的怪石間穿行。

越往谷深處走，那股淡淡的腐朽水汽便愈發(fā)明顯。約莫行了一盞茶的功夫，穿過一片密集的、葉片邊緣鋒利的墨色矮灌叢，前方景象映入眼簾。

那是一方不過數(shù)丈見方的幽深水潭。

潭水色如墨玉，深不見底，水面之上繚繞著稀薄的、如有實質(zhì)的灰黑色霧氣，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與沉重。潭邊不生草木，只有光滑的、同樣泛著黯沉光澤的巖石。

此潭，與谷中它處那濃郁的草木清氣格格不入，仿佛一個嵌入生地的死亡印記。

而在墨潭邊的一塊扁平巨石上，正盤膝坐著一位老者。

老者須發(fā)皆白，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劈斧鑿，記錄著無盡的歲月風(fēng)霜。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麻衣，身形干瘦，卻坐得極穩(wěn)，仿佛與身下的巨石、面前的死寂墨潭融為了一體。

他閉著眼，一雙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的手?jǐn)R在膝上，指尖沾染著些許未干的、暗沉如鐵銹般的顏料。在他身側(cè)的石面上，散放著幾塊打磨光滑的黑色薄石片，其中一兩片上，似乎用那鐵銹般的顏料勾勒著某種未完成的、極其古老復(fù)雜的符紋軌跡。

阿清看到老者，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加快了些腳步，小聲喚道：“爺爺…”

老者聞聲，緩緩睜開雙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絲毫老年人的渾濁，反而清澈深邃得如同他面前的墨潭，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洞悉一切虛妄。但在那深邃之下，卻掩藏著無法化開的沉重疲憊，以及一種仿佛背負(fù)了萬古滄桑的沉郁。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阿清蒼白的小臉上，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慈愛中帶著深切的憂色。隨即，他那銳利如鷹隼的視線便越過阿清，精準(zhǔn)地鎖定了后方靜立如松的蕭穹。

剎那間，老者周身那沉暮的氣息為之一變！一股無形的、厚重如山的威壓混合著極度警惕的意念，如同蘇醒的古獸，轟然彌漫開來，壓得周圍空氣都幾乎凝滯！

這絕非普通山野老叟！其精神力量之強(qiáng)韌凝練，遠(yuǎn)超蕭穹此前所見任何修士，甚至給他一種面對浩瀚深淵之感！

阿清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氣勢嚇得噤聲，縮了縮脖子。

蕭穹卻神色不變，迎著老者審視的目光，坦然一揖，開口道：“晚輩蕭穹，遭逢變故，誤入貴地，并無惡意。偶遇這位小姑娘，見她身體似有不適，故而冒昧請她引路，前來拜見長者。”

他的聲音清朗平穩(wěn)，不卑不亢，在那無形威壓下未有半分動搖。

老者目光如電，在蕭穹身上細(xì)細(xì)掃過，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深的驚疑。他竟有些看不透這年輕人！

此人氣息內(nèi)斂至極，初看如同未曾修煉的凡人，但細(xì)察之下，其肉身無瑕，眸底深處隱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靜道韻，竟與他身后那口墨潭的死寂之意有某種微妙的共鳴？卻又絕非同源，反而更顯…高渺？

更讓他心驚的是，對方直言點(diǎn)出阿清身體有恙，是巧合，還是…

老者并未立刻收回威壓，聲音蒼老而沉緩，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誤入？老夫居此垂六十載，尚不知有何路徑能‘誤入’這寂滅谷。”

他特意點(diǎn)出谷名，目光緊鎖蕭穹雙眼，捕捉著最細(xì)微的反應(yīng)。

蕭穹心念微動，寂滅谷？倒是與那墨潭氣息頗為契合。他面色如常，伸手指向來自暗河的方向：“晚輩自地下暗河而來，于水潭盡頭見得洞口，方至此處。”

“暗河？”老者眼中精光一閃，似在急速思索，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巖壁，看清蕭穹來路。半晌，他周身那恐怖的威壓才如潮水般緩緩收斂，但眼中的警惕未減分毫，“那暗河通向一處絕地，等閑之人觸之即亡，你能從中出來？”

“僥幸得存。”蕭穹回答得簡略，并未詳述歸墟裂隙之事。

老者沉默地盯著他，良久，才緩緩道：“老夫云稷。這是小孫女阿清。”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變得無比銳利，“你說，見她身體不適？”

“是。”蕭穹點(diǎn)頭，目光轉(zhuǎn)向一旁惴惴不安的阿清，語氣平靜卻擲地有聲，“她體內(nèi)清靈之氣本應(yīng)沛然天成，卻遭陰穢詛咒之力纏繞噬嚙，阻塞生機(jī)，損及根本。尋常藥石，無力回天。”

“轟——！”

話音未落，一股遠(yuǎn)比之前更加恐怖、近乎實質(zhì)的精神威壓如同山崩海嘯般從云稷身上爆發(fā)出來，狠狠壓向蕭穹！

地面上的落葉無風(fēng)自動，盤旋飛舞！那墨潭死寂的水面竟也蕩開圈圈漣漪！

云稷霍然起身，干瘦的身軀此刻挺得筆直，眼中再無半分沉暮，只有滔天的震驚與無法置信的厲色：“你——究竟是誰？！如何得知‘詛咒’之事？！”

這股威壓之強(qiáng)，讓一旁的阿清直接小臉煞白，呼吸困難，幾乎要癱軟下去。

蕭穹衣袖被無形氣勁吹得獵獵作響，他卻依舊站得穩(wěn)如磐石，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內(nèi)景虛點(diǎn)中央，那朵幽暗蓮苞微微旋轉(zhuǎn)，便將那足以碾碎精鋼的精神威壓悄然化去。

他看向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阿清，淡淡道：“云老先生若想她聽得此事，晚輩亦可詳述。”

云稷猛地一震，看向幾乎承受不住的阿清，眼中厲色瞬間被痛惜取代，那滔天氣勢如冰雪消融，驟然收回。

他一步跨出，已至阿清身邊，蒼老的手掌輕輕按在她背心，渡過去一股溫和醇厚的力量。阿清這才緩過氣來，小臉依舊蒼白，緊緊抓著爺爺?shù)囊陆牵笱劬餄M是驚恐與不解。

云稷抬起頭，再次看向蕭穹，眼神已變得無比復(fù)雜，震驚、警惕、審視，以及一絲…被深深埋藏的、幾乎不敢觸碰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了許多：“你…隨老夫來。”

說完，他不再看蕭穹，牽著阿清，轉(zhuǎn)身向著幽谷更深處，那幾間依稀可見的低矮石屋走去。

背影竟顯得有些佝僂，仿佛剛才那瞬間的爆發(fā)，耗盡了他某種心氣。

蕭穹默然跟上，目光掃過那口死寂的墨潭，以及石片上未完成的古老符紋。

這寂滅谷，這位深不可測的守潭人云稷，以及身纏詭異詛咒的女童阿清…

此間隱秘，恐怕牽扯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