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110指揮中心的電話鈴聲在凌晨一點突然響起，尖銳的鈴聲劃破了值班室的寂靜。接警員小王剛抿了口咖啡，稍微精神了些，手指迅速按向接聽鍵。

“喂，110嗎？”電話那頭聲音蒼老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的木頭，帶著細微的喘息。小王瞬間清醒過來，職業本能讓他挺直了身體。

“是的，這里是110指揮中心，請講？”他一邊詢問，一邊迅速記錄時間和來電顯示。

“我……我殺人了。”老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些許難以察覺的顫抖，“你們來抓我吧，我在家等著。”

小王的心猛地一提。雖然每天都會接到各種離奇的報警電話，但這個聲音里的平靜和決絕讓他不敢怠慢，“您現在在哪里？請提供具體地址。”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同時按下了緊急呼叫按鈕，通知值班民警。

“杏花巷老槐樹小區3號樓201。”老人平靜地報出地址，“人就在我家里，你們快來吧。”

電話掛斷的忙音在聽筒里響起，小王立刻將情況和地址通報給老槐樹小區附近的警局。不到五分鐘，由老刑警張磊帶隊的警車便呼嘯著駛向目的地，紅藍交替的警燈伴隨著刺耳的警笛聲，吵醒了沉睡的在老舊居民樓。

老槐樹小區是一個典型的老舊居民小區，沒有電梯，墻皮斑駁的居民樓在夜色中像個衰老的巨人。警車剛停在3號樓樓下，張磊就注意到，二樓的一扇窗戶透出微黃的燈光，在漆黑的樓體上顯得格外醒目。

“注意警戒。”張磊對身后的年輕警員小李使了個眼色，兩人快速走向樓梯。

201室的門虛掩著，沒有上鎖。張磊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房門。客廳里只開了一盞低瓦數的臺燈，光線昏暗得只能勉強看清家具的輪廓。

“誰？”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沙發方向傳來。

小李打開客廳的日光燈，張磊微微瞇了下眼，才看清坐在沙發上的老人。他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雙眼無神，眼窩深陷，手里緊緊攥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拐杖。“我們是警察，接到報警過來的。”張磊放緩語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

老人微微點頭，對他們的到來并不意外，“人……在里屋。”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廚房的方向。

張磊示意小李留在客廳看著，自己則握緊配槍，小心翼翼地走向廚房。廚房門半敞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隨著張磊的靠近逐漸清晰，借著從客廳透進來的微光，張磊看到飯桌旁躺著一個人，姿勢僵硬地蜷縮著，一動不動。

地上的中年男子面色青紫，雙目圓睜，嘴角殘留著白色泡沫，早已沒了生命跡象。張磊用手指試探了一下對方的頸動脈，皮膚冰涼，尸體已經僵硬。

“通知法醫和技術科，”張磊對著對講機低聲說道，“老槐樹小區3號樓201，命案。”

回到客廳時，小王正試圖和老人溝通，但老人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布滿歲月痕跡的雕塑。

“老人家，您叫周德海是吧？”張磊拿出筆錄本，“能跟我們說說發生了什么嗎？”

老人緩緩點頭，喉嚨里發出干澀的聲響。“人是我殺的，”他平靜地說，仿佛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叫王志強，是我請的保姆。”

“您為什么要殺他？”張磊問道，筆尖懸停在紙上。

老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混亂的思緒。“我瞎了快三年了，”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苦澀，“無兒無女，一個人住在這里。去年這個時候，社區介紹他來照顧我，洗衣做飯，買買菜什么的。”

張磊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挺好的。”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弱的笑意，很快又消失了，“每天按時來，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飯做得也合胃口。我一個瞎子，什么都看不見，只能靠他。”

隨著老人的敘述，這個獨居老人和中年保姆之間的故事漸漸清晰起來。周德海年輕時是工廠的技術工人，退休后不久就因為青光眼惡化導致雙目失明。老伴早逝，又沒有子女，他成了社區里重點關照的對象。王志強是社區介紹來的保姆，四十三歲，離異后獨自生活，看起來老實本分。

“我的工資卡、社保卡，還有存折，都放在抽屜里。”周德海繼續說道，“密碼他都知道，我告訴他的。我一個瞎子，拿著卡也沒用，平日是生活用度、交水電費什么的，都得靠他。”

張磊在本子上記錄著，問道：“他平時對您怎么樣？有沒有什么異常？”

“前半年還行，”老人嘆了口氣，“后來就開始手腳不干凈了。買菜回來報的賬越來越高。我知道他是在騙我，但我沒辦法。”

老人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拐杖上的紋路，像是在回憶那些無奈的日子。“我每月退休金有四千多，省著點花夠用了。他剛開始只是貪點小便宜，每次多報個十塊八塊的，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他照顧我也不容易，我一個瞎子，換個人也不一定更好。”

這種微妙的平衡維持了大半年。周德海雖然失明，但心里跟明鏡似的。他能察覺出王志強買的菜新鮮不新鮮，能聞出做飯用的油是不是換了便宜的牌子，甚至能通過腳步聲的輕重判斷對方是不是又偷懶了。但他選擇了隱忍，對于一個與世隔絕的失明老人來說，穩定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上個月，”周德海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我存了點錢，想把衛生間重新裝修一下，安個扶手什么的，年紀大了，怕摔著。我讓他去銀行取出來，他卻說錢……錢沒了。”

老人的聲音帶著憤怒，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拐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攢了五年啊，整整十五萬塊！就放在存折里，除了他沒人知道密碼。我問他，他就支支吾吾的，后來干脆說錢是我自己花了忘了。”

張磊敏銳地捕捉到老人語氣中的絕望。“您當時怎么想的？”

“我知道是他拿了。”老人的聲音突然提高，帶著壓抑已久的憤怒，“小便宜我能忍，但十五萬塊啊！那是我的救命錢！我瞎了眼，走不動路，萬一得了重病怎么辦？沒有錢，誰會管我？”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小王連忙遞過一杯水。老人喝了幾口，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從那以后，我就睡不著覺了。他每天還是按時來，做飯打掃衛生，跟沒事人一樣。可我一聽見他的腳步聲就渾身發抖，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肯定變了。”

周德海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擔驚受怕的日子。“他拿了那么多錢，肯定知道我不會善罷甘休。我一個瞎子，無依無靠的，他要是想對我做什么太容易了。說不定晚上趁我睡著，掐死我都沒人知道。”

這種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老人，讓他日漸憔悴。他開始失眠，食欲不振，夜里甚至能聽見老伴的呼喊聲。他試著向社區反映，但沒有證據，工作人員也只是調解了幾句就不了了之。他想換個保姆，卻發現自己連聯系中介的能力都沒有。

“我覺得自己就像案板上的肉，”老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只能等著被他一刀刀割下去。我不能就這么等死。”

張磊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臺燈的光線在老人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他看起來格外蒼老和無助。

“前天，我讓他買了些老鼠藥回來，”周德海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家里最近有老鼠，他也沒懷疑。昨天晚上，我趁他做飯的時候，偷偷把藥放進了他的水杯里。”

老人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澀的東西。“他喝完水沒多久就開始肚子疼，躺在地上打滾，問我是不是下藥了。我就坐在沙發上，什么也沒說。他掙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就不動了。”

整個客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小王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筆錄本差點掉在地上。張磊輕輕嘆了口氣，合上本子，站起身來。

“老人家，您跟我們回警局吧。”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

周德海沒有反抗，任由小李攙扶著站起來。他摸索著拿起沙發上的外套，動作緩慢而從容。“能……能讓我再摸摸這個家嗎？”他輕聲問道。

張磊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人伸出手，緩緩撫摸著沙發的扶手，桌面上的茶杯，墻上掛著的相框。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渾濁的淚水。這個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充滿了他看不見的回憶，如今卻成了他親手制造的悲劇現場。

技術科的人員已經趕到，正在忙碌地拍照取證。法醫蹲在臥室門口，對尸體進行初步檢查。閃光燈在黑暗中不斷亮起，照亮了房間里每一個角落，也照亮了那些被遺忘的細節：陽臺上晾曬的舊衣物，窗臺上青綠的盆栽，還有桌角那個放著降壓藥的藥盒。

張磊看著被攙扶著走出房門的周德海，老人的背影在昏暗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單薄。警車緩緩駛離小區，張磊拿著手機，翻看起社區提供的周德海的資料。照片上的老人比現在年輕，眼神明亮，笑容燦爛，和剛才那個沉默的盲人判若兩人。資料顯示，周德海曾是廠里的勞動模范，多次獲得表彰，退休后還義務幫鄰居修理家電。誰能想到，這樣一個老人，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人生。

王志強的資料也很簡單，離異，有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女兒，父母在老家務農。他之前在一家工廠打工，后來工廠倒閉，才做起了保姆。

回到警局后，張磊立刻安排了對周德海的審訊。老人的狀態比在剛才好了一些，回答問題時思路清晰，態度平靜。他詳細交代了如何將毒藥放入王志強水杯的細節，沒有任何隱瞞。

“我不后悔，”當被問到是否有悔意時，周德海這樣回答，“與其每天活在恐懼里，不如痛快一點。他拿走我的錢，就等于拿走了我的命。我只是先下手為強而已。”

審訊結束后天才微微亮，張磊帶著小李去老槐樹小區走訪。鄰居們對周德海和王志強的印象居然都很好，周德海雙目失明前性格開朗，樂于助人，他有點技術，經常幫助鄰居修理家電，后來眼睛出問題就有點沉默寡言。

“周大爺確實挺可憐的，”一位鄰居嘆息著說，“眼睛看不見，又沒兒沒女，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王志強剛開始來的時候還挺好的，周大爺也確實越來越開朗，后面不知道怎么的，周大爺又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幾次三番都說王志強偷他的錢，找社區反應，但沒有證據就不了了之，我就說王志強不是個東西，他在外面對周大爺的照顧肯定都是裝的。”

另一位鄰居則說：“前幾天我還聽見他們吵架，好像就是為了錢的事。周大爺氣得渾身發抖，說要報警，王志強還勸他說不要報警，浪費警力。唉，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張磊還去了王志強家，見到了他的女兒王萌。這個剛上大一的女孩得知父親的死訊后，整個人都垮了，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她說父親性格溫和，從不罵她，對她很好，省吃儉用供她上學。

張磊安靜地聽著王萌絮絮叨叨的話語，可能是心情隨著的言語的釋放平衡了些，王萌想起了她父親平常寫的日記本，最后在一個上鎖的抽屜中找到。

3月15日：萌萌的學費又漲了，藝術學院的費用真是嚇人。周大爺今天又說我買的菜不新鮮，可他不知道，現在菜價漲得有多快。我把好菜都留給他了，自己吃的是市場收攤時買的處理菜。

4月2日：萌萌打電話來，說同學都有最新款的畫板，她不敢開口要。聽著女兒哽咽的聲音，我心如刀絞。周大爺抽屜里那些錢...不，我不能這么想。

4月18日：從周大爺賬戶里“借”了第一筆錢，500元。我會還的，等手頭寬裕了一定還。萌萌收到畫板時高興壞了，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值了。

5月30日：越陷越深了。已經“借”了將近兩萬，怎么還？周大爺今天說起要裝衛生間扶手，我只好搪塞過去。對不起，周大爺，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6月12日：噩夢連連。萌萌暑假要去寫生，又是一筆開銷。周大爺似乎察覺了什么，今天一直沉默不語。我怕了，真的怕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我害死了父親……”王萌看到日記本中的文字，喃喃自語。

看著眼前這個傷心欲絕的女孩，張磊心里更加沉重。他能想象出王志強的壓力，也能理解周德海的絕望，但這都不能成為犯罪的理由。法律是冰冷的，但人性是復雜的，在情與法的邊緣，總有一些故事讓人唏噓不已。

后面張磊又走訪了社區的工作人員，讓張磊意外的是，社區工作人員對王志強的印象居然都挺好，“他平時老實，性子溫和，在前幾家做保姆都獲得過好評，我們重點調查了王志強的性格，才將他推薦給周大爺做保姆，按理說不會做出挪用老人存款的事情。”

幾天后，法醫的鑒定結果出來了，王志強確實死于老鼠藥中毒，和周德海的供述一致。技術科也在周德海家中找到了殘留的老鼠藥和帶有毒物的水杯，證據鏈完整。檢察院很快對周德海提起了公訴，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審判。

案子雖然結了，但張磊的心里卻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他握著探視窗的金屬欄桿，看著對面戴著鐐銬的周建國。老人頭發更白了，精神狀態卻好了很多，他把臉湊近話筒：“小張同志，你通知我老伴了嗎，她什么時候來看我？”

張磊脊背發涼，他馬上叫來獄警，“周大爺平日里挺開朗，只是記憶不太好。”張磊馬上通知小李去銀行調查周德海的存折，并通知技術科去醫院查他的病歷。

第二日，小李告訴張磊，“存折里確實轉出過十五萬元錢，不過是在三年前，我查了是轉給醫院”。技術科這時也打來電話，“張隊，周德海的病歷本顯示有老年癡呆的癥狀。”

后來，張磊通過社區聯系到了王萌，把周德海剩下的一些存款轉交給了她，希望能幫她完成學業。王萌接過錢的時候，深深地鞠了一躬。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一年。張磊在一次社區走訪中再次來到老槐樹小區，看到周德海的房子已經被社區收回，準備重新分配給其他需要幫助的人。陽臺上的花早就枯萎了，窗臺上的收音機也不見了蹤影，只有墻上還殘留著一些家具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這里曾經發生的故事。

小區里的居民依舊過著平靜的生活，孩子們在樓下嬉戲打鬧，老人們在樹蔭下聊天下棋，仿佛那個發生在半年前的悲劇從未上演過。張磊站在樓下，抬頭望著四樓那扇緊閉的窗戶，心里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