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尤窈搖了搖頭，這仿佛是從話本里出來似的。

俗話說借米還谷、借水還酒，她受了行香這么大的恩惠實在是無從還起。所以昨日她便問問行香這山中可有什么事務是她可以幫得上忙的。

行香當即拍了拍手笑道，“你是和我想到一處了。這山中最慕禮儀鐘樂，你是從外面來的，對這個要比我熟悉多了，不如就派你去幫她的忙吧。”

幫她的忙？誰？

尤窈隨著兩名侍女在溪云山中循路而上，有不少化形未久、顯形露尾的小妖怪躲在林中對她小心窺視。

而兩名侍女中身著紅衫的那位則一路驅散小獸，拂枝開道，又為尤窈介紹山中風志、河溪川流。

“紅娟姐，我們要去找誰啊？”

尤窈心中惴惴不安，害怕弄砸了差事。她雖為城主之女，自小習讀詩書，可玉盤城丁點大地方，獸類、植類也滅絕多年，自然遠遠談不上禮樂之鄉、鐘昇樂鼓。

“小姐莫急，山君的意思，是讓您去給三當家幫忙，做她的學正。”

紅娟一邊拂去前方落葉，一邊細細為尤窈解釋，“我們山中為方便小妖學道，由三當家設立蒙館。蒙館，也就是小妖們學習知識，脫去蒙昧的地方。每日清晨月盡之時，小妖們便進入蒙館修習課業、奏吹鐘樂。”

“我們溪云山，地處西南，占地數千萬里，自然有許多大妖盤踞。這里面為首的正是山君，聽聞山君數千年前方至山中，一來便打贏了如今的二當家和三當家坐上了山君之位，更打得其他大妖不敢造次，傳到今日還有許多小妖羨慕山君戰力呢。”

“而今日，我們要找的三當家，煙蘭真君。她呀，雖然修為高，道行深，可性格活潑，應該很和小姐說得上話。”

紅娟轉了轉眼，又說道，“且平時真君最喜歡如小姐一般樣貌周全者，小姐實在不必緊張，一切事亦有碧杉相助。”

聽到這里，另一個身著綠衣的侍女便對尤窈行了個禮，接過話來，“小姐心思細膩，想來不會出錯。”

“那好吧。”尤窈見此也點點頭，任由她們帶著她尋徑通幽。

不多時，她們穿過拂花溪流，便見前方竹林過后，有一六角閣樓立在菡萏池畔，紅欄碧瓦，又在六角檐上掛了一個小黃鐘，十分打眼。

樓下也有不少小獸沾泥打滾，樓中則隱隱傳來誦讀經書之聲，只是聽起來嘟嚕不清、有些好笑。

“你們都是從蒙館出來的嗎？”尤窈問道。

“多謝小姐關心，只是我與紅娟出身低微，進不得蒙館修讀。幸而山君垂憐，曾教授片刻，懂得些許理法，便被留在蒙館聽候真君差遣。”

這會答話的是碧杉，紅娟已退至碧杉身后。

“我見山君待你們很是親切，這溪云山中也有出身一說嗎？”

尤窈這幾日見溪云山中許多妖怪談經論道，比起玉盤人來還要專注，更有許多妖怪傍晚時分吹奏樂器，很有閑情逸致。

即使山中日子如此逍遙，也有出身所限嗎？

“妖族崇尚血脈，我與紅娟不過無名小輩，自然出身低微。但山君曾說有教無類，故而山中有智者譬如我們姐妹都多少受過山君恩惠。”

碧杉并不因尤窈所問淺薄便看低她幾分，反而句句答了且又為尤窈細心解釋。

碧杉說起話來，聲調十分溫柔，性子也很沉靜。比起略微跳脫的紅娟，尤窈對碧杉更有些好感，拉著她詢問許多問題。

談話間那六角閣樓中黃鐘作響，應是一段課業已盡。不少妖修從樓中懷抱書簡，談笑嬉戲著出來。

“課已盡，小姐我們還是快些進去吧。”碧衫語氣便有些著急，催促尤窈進入樓中。

她們幾人入樓后，見許多書籍、竹簡碼在各處，堆作一團，還有些許妖修圍在一起，互相談論著許多問題。尤窈隨著碧杉繞過這些妖修，穿過一扇繪有山河湖海的屏風。

屏風后面，也有三五妖修圍著，里面隱隱散發著彩光。

碧杉示意尤窈略等等，見他們漸漸談完了，踱步上前，輕扣身旁柜門，十分恭謹地對著被圍住的人說，“真君萬安。”

這些妖修便都窸窸窣窣讓出道來，里面是一盞大花燈，而花燈后露出一位身著花色衣裳的女子正在整理竹條。

她效仿凡人梳著高髮，面目生的清靈秀婉，兩道黛色眉毛輕輕挑起，看起來漂亮極了。

女子放下手中事物，囑咐了身旁妖修幾句就走過來，她向碧杉頷了首。

碧杉行禮道，“真君萬安，碧杉受山君指示，帶著尤窈小姐前來為您效勞。”

煙蘭真君向她揮了揮手，便看著尤窈。

她帶著微笑，對尤窈打量了一會兒后說，“你這是剛化的軀殼？身上五行之氣如此充沛，真正是良材美質。”

尤窈不敢怠慢，正正經經地行了一禮后答道，“我本粗陋，得山君恩惠方才化形如此，今日前來叨擾真君，還望真君海涵。”

煙蘭真君挽了挽鬢邊碎發，又拉起尤窈的手，“嗨，哪有什么海涵不海涵的，山君既派你來定是覺著我這有你的用處。我見你身上生氣不足，應是化形之前心氣被磨得太多。”

“這樣的話，你不如來幫我帶帶小獸，也免得我一日三趟得放心不下。”煙蘭真君牽著她往外走，“走，咱們去看看。”

她說話時語氣活潑，仿佛鄰家少女，比起行香來又是另一種親切。

尤窈這時才看見閣樓外面的泥塘邊立了塊牌子，上面是“托館”二字，而托館之后是一套小桌椅。其中小桌子的邊角圓潤，上面放了一個小藤盒，里面隱隱約約放著許多玩具。

越靠近泥塘，煙蘭真君的腳步就放得越輕，尤窈回頭看了碧杉一眼，碧杉也示意跟隨。

煙蘭真君似乎是在找什么，她的視線變來變去，一番尋覓無果后她手腕一轉打了個法印出來，捏著法印再去看，片刻后她嘴角上揚，將這法印打到尤窈面前使尤窈一同去看。

原來是一只金黃色皮毛的小猴崽正躺在泥堆里面睡覺，它輕輕呼嚕的樣子讓尤窈覺得十分可愛。

“可愛吧？”煙蘭真君對尤窈說。

尤窈點了點頭。

隨即真君就把這只猴崽交給了她照顧，并囑咐道，“這是侯家的少主，天資聰穎、前途遠大。”說到這里，煙蘭真君刻意加重了聲音。

“尤窈你的活計就是照顧好它，一應事務我都寫在這里，你好好看看。它還會再睡一會兒，申時二刻你把它叫醒，給它洗澡，然后它父母就會來接。”

說罷真君拍了拍尤窈的肩膀，對她以示肯定，然后她招呼碧杉上前說了幾句，便轉身走了，尤窈覺得她似乎忙得很。

尤窈目送真君進入閣樓，又看著面前泥堆中面容安穩的小猴崽，它睡著正香，嘴角微微上揚，十分可愛。

尤窈見此便想起來，她也曾替表妹成華帶過一段時間的弟弟妹妹，那日子有些雞飛狗跳，也有些甜蜜。

想到此處，尤窈心中些許苦澀，玉盤城毀了，她也投身新世界，父母親人一眾皆已隨玉盤湮滅，重生后是大好人生，卻也是孤家寡人。

身旁碧杉輕輕拂了拂尤窈的肩膀，似乎知道她思念家中親人，她隨山君聽了尤窈的故事，也是十分為尤窈惋惜。

碧杉從袖中拿出一卷書簡，遞與尤窈看。

上面寫著：

侯小寶，侯家第三百六十代長子，父侯元青，母侯華冉，生有天賦神通，可日行千里，性格開朗，喜歡在托館的大小泥堆之中休憩。

書簡后部分另書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侯小寶之母侯華冉，侯家最潑辣的女子，如果看見是她來接娃，一定要時刻小心，不然有許多苦頭可吃……以下是侯華冉曾對我質問的七十七條：

一，小寶身上為何被咬了個包？你們都忙著沒看見嗎？

二，小寶今日喝了多少水，用了多少飯，比之昨日有無增長。

三，小寶功課為何過了兩月仍無增長！是否你沒有認真教習之故。

四，小寶今天怎么情緒低落，是不是你們責罵它了？（天地良心我們啥也沒干。）

……

尤窈哭笑不得。

“這許多事項，侯夫人都要一一問過嗎？”

碧杉也是不好意思地答道，“侯夫人是這溪云山千里之內最令真君頭疼之人。她與真君修為旗鼓相當，又是猴族中血脈極高貴的一支，所以對繼承血脈又生有神通的獨子事事關心、處處在意。”

碧杉一頓，“其實這也是在所難免，山君說，父母拳拳愛子之心是我們這些小妖怪所不能體會的。”

尤窈點點頭，碧杉此言在理，假如有一天她生了孩子，說不定會比侯夫人表現得更夸張。

碧杉算了算時辰，提醒尤窈申時二刻將至，該叫醒小寶了。

尤窈輕步上前，正要拍拍這熟睡的小猴子，不曾想，她的手拍上去卻沒碰到小寶的身體，尤窈愕然。

尤窈再試了試，可無論拍哪，都碰不到小寶的身體。尤窈看了看碧杉，卻發現她嘴角帶笑。

“好碧杉，快快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碧杉便小聲說，“小寶的神通是日行千里，我看小寶是已經醒了在逗小姐呢。”

尤窈有幾分訝意，再看去，果然發現小寶周邊一點虛影在晃悠，并且不知不覺間小寶竟然已經張開了眼睛對她笑，這個調皮鬼！

尤窈恍笑一聲，走上前去。

“好小寶，我們去沐浴了。”

尤窈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像行香一樣輕柔、溫暖，富有耐心。

“好寶寶，過來讓姐姐親一親…”

“小寶過來，姐姐給你找點好吃的好不好？”

“小寶小寶，玩夠了就過來吧？”

……

可無論尤窈怎么哄，這調皮鬼就是在泥堆上面晃來晃去，還咧著嘴一直笑。

尤窈有點氣惱了，她瞪了小寶一眼，又看向碧杉。“好碧杉，它要怎么樣才肯過來呢？”

“往常真君是拿了蜜餞來讓小寶聽話，可是近來被侯夫人發現了，吵了好一頓才走，如今碧杉也不知道了。”

蜜餞？尤窈眉頭皺起，那簡子里面寫了已是不能用了。

“小姐，山君既派您來，就應該知道您會來干什么。山君此前為治您心中之癥，花了許多藥物，此來讓您看顧小寶，是否是為歷練您呢？”碧杉緩聲道，“真君說小姐資質出眾，不是我們這些小妖可比，小姐應用好您這份資質，方才不辜負山君良苦用心。”

尤窈一愣。

是了，自她入得山中，得到行香救治，所吃所用都是為治她自世界崩塌后產生的遺癥。

她也曾問過行香，為何如此不計得失地救治她。

行香便說，那蓮花臺本是為了等待她的姐姐歸來所設，雖未等到，可見了尤窈，卻覺得這日子越來越快，就快等到了，所以分外欣喜，連帶著對尤窈也不自覺的好上了幾分。

行香尚且能承受長久等待的痛苦，她一個既得利益者又怎么能被眼前小小困難打倒？

想通了這一層，尤窈便重振士氣，細心思考起來。

她看向小寶日常所待的泥堆，忽然想明白小寶為何能極速至此，它的神通不過日行千里罷了，若要做到眼前這樣移動到肉眼不可見的地步且不停歇，光靠神通是不行的。

尤窈會心一笑，向碧杉問道，“小寶可是屬金一道？”

前幾日在蓮花臺上，行香給過她許多典籍讓她來了解如今這個世界，其中就有一本五行真解。

此書指出，世界在某個層面中，由五行之氣組成，修行五行之氣可以調動屬于世界的一部分力量，自然這也是修仙者最容易接近世界層面的一種路徑。而妖族天生體內五行之氣富裕，由外延展出各種強大體質，如金行之體，水生之體等等。

小寶日行千里，想來是金行之體之類的體質天賦吧。

而碧杉還沒想到此中關隘，她點頭答道，“小寶的確屬金，只是這泥堆之中并無金屬沙礫供它玩耍。”

尤窈甜笑起來，“我已知道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