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尚未被鉛灰色的天光驅散,埃拉已站在第七清潔小隊的集合點。這是一處被高墻包圍的方形院落,地面鋪著吸音材料,墻上掛滿各種奇形怪狀的清潔工具。十二名和她一樣披著灰麻斗篷的清潔工沉默地列隊站立,像一排即將被派往戰場送死的灰色幽靈。
隊長布雷克——一個肩膀寬闊、臉上帶著陳舊燙傷疤痕的男人——站在隊伍前方。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雙手,開始用流暢的手勢語分配任務。手指快速劃出復雜的軌跡:食指中指并攏指向東方,表示東三區;拇指與小指彎曲做出擦拭動作,表示需要重點清理;最后手掌平推,分出四個人。
埃拉感到后背被輕輕戳了一下。她不動聲色地伸出三根手指,表示自己在這組。身后那位叫瑪莎的瘦弱女人用指尖在她背上劃了個圓圈,表示“明白”。
布雷克點頭,從墻上的工具架取下一排特制的聲紋吸音器。這些裝置像巨大的銅質喇叭花,末端連接著皮革背帶和復雜的濾波導管。埃拉熟練地背上一個,冰冷的金屬貼著她的脊背,讓她打了個寒顫。
隊伍無聲地出發,像一隊灰色的幽靈滑過寂靜的街道。他們的腳步經過特殊訓練,鞋底是柔軟的吸音材料,落地時幾乎不產生任何震動。
東三區是昨天的“重點污染區”——那里舉行過一場教廷批準的集體默哀儀式,盡管全程保持靜默,但過多的心跳和呼吸聲仍然留下了需要清理的“聲痕”。
到達指定區域后,清潔工們分散開來。埃拉負責清理一條狹窄的后巷。她啟動吸音器,裝置發出幾乎聽不見的低頻嗡鳴。她像外科醫生般謹慎地移動,將喇叭口對準墻壁、地面、甚至空氣。
在某些特定區域,吸音器的嗡鳴會變得尖銳——這表明檢測到了殘留聲紋。埃拉就會停下來,從腰間的工具袋中取出不同的工具進行深度清理。
對于附著在墻面上的普通聲痕,她用特制的吸音棉擦拭。那是一種浸透了消音凝膠的黑色海綿,擦拭過的地方會留下一層短暫的啞光痕跡,所有聲波痕跡都被吞噬殆盡。
遇到更頑固的、已經滲入磚石縫隙的聲紋,她不得不使用聲波共振叉。這個危險的工具能發出特定頻率的震動,將深處的聲紋“震”出來以便吸收。但使用時必須極度小心,稍有不慎就會產生新的違規聲波。
埃拉在一面潮濕的磚墻前停下。吸音器在這里發出尖銳的警示——墻縫里殘留著強烈的情感聲紋。她小心地插入共振叉,輕輕撥動。
一瞬間,她被拉入一段殘留的聲波記憶:
黑暗的巷子里,壓抑的哭泣聲。一個母親抱著生病的孩子,嘴唇緊貼著他發燙的額頭,哼唱著早已被禁止的搖籃曲片段。聲音輕得如同呼吸,卻充滿了令人心碎的溫柔...
埃拉的手指顫抖起來。這些聲紋如此微弱,如此私密,對教廷毫無威脅,卻仍然要被無情抹除。她幾乎能感受到那位母親絕望的愛意。
“咔。”
一聲輕微的敲擊聲從巷口傳來。瑪莎站在那里,用指節敲擊墻面,發出清潔隊內部使用的警示信號:太慢了,審計官在巡邏。
埃拉猛地回神,迅速用吸音棉抹過墻面。那殘留的母愛之聲像被橡皮擦去的鉛筆跡,永遠消失了。她的胃部一陣抽搐。
工作繼續。在清理一個角落時,埃拉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聲紋殘留——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一種尖銳的、機械的嗡嗡聲,還混合著某種生物痛苦的嘶鳴。聲紋模式異常復雜,不像任何已知的來源。
她正想仔細探查,耳中的虛空低語突然變得活躍:
“…實驗室…泄漏…有趣的痛苦…**”
埃拉強壓下不適,標記下這個位置,準備晚上再來探查。也許這與老佩托提到的“西區異常”有關。
午休時間,清潔隊聚集在一處封閉的休息點。大家拿出配給的食物——各種味道寡淡的營養膏,沉默地進食。
交流仍在繼續,以更隱蔽的方式進行。
老清潔工喬恩用咀嚼的節奏傳遞消息:慢慢嚼三下,快速嚼兩下,表示“今天審計官心情不好”;新來的湯姆眨眼的頻率比平時快,表示“害怕被分配到穹頂工作”;瑪莎則用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向大家傳遞她聽到的傳聞:“昨夜又有三個人被烙印,因為夢話。”
埃拉安靜地聽著,觀察著。她注意到喬恩清理工具時,特意在一塊吸音棉上多按了幾下——那是清潔隊內部表示“此處有異常,小心”的暗號。
下午的任務更加艱巨。他們被派往中央廣場,清理昨天公開行刑的刑架區域。盡管已經經過初步處理,但那片區域仍然殘留著強烈的痛苦聲紋。
當埃拉的吸音器靠近刑架基座時,裝置發出刺耳的尖鳴。這里聚集了太多的恐懼、痛苦和絕望,聲紋幾乎已經實質化,像黑色的油污般粘附在青銅表面。
她不得不使用最強的清理設置。吸音器全力運轉,幾乎抽空周圍的空氣。隨著聲紋被強行剝離,埃拉再次被迫共感:
老科爾耳膜被撕裂的劇痛、莉娜無聲的尖叫、圍觀人群壓抑的恐懼...所有這些聲音的幽靈被暴力地撕扯、吞噬,吸入那冰冷的銅制喇叭花中。
埃拉的手在顫抖,冷汗浸透了她的內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她能感覺到耳中的晶簇因吸收過多負面能量而隱隱作痛,虛空低語在耳邊瘋狂地煽動:
“…更多…給我更多這種甜美的痛苦…**”
“安靜!”她在心中怒吼,強行切斷與聲紋的共鳴。
清理結束時,埃拉幾乎虛脫。她靠著刑架基座喘息,手指無意中觸碰到青銅表面的一處刻痕。那是一個幾乎被磨平的古老符號,像是某種樂器。當她指尖掠過時,竟然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溫暖的回響——與這座城市所有的聲音都不同。
“喂!灰斗篷!”一個冰冷的機械聲響起。
埃拉猛地抬頭,看見一個審計官不知何時站在面前,陶瓷面具上的鏡片毫無感情地對著她。
審計官用機械臂指向她剛才觸碰的刻痕:“你在做什么?那是不是未被記錄的聲紋殘留?”
埃拉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她迅速做出清潔工標準的道歉手勢:雙手攤開,微微躬身,表示“無意冒犯,正在努力工作”。
審計官的鏡片閃爍著,似乎在分析她的每個微表情。時間仿佛凝固。
終于,機械臂收回。“繼續工作。東區還有三處污染點需要清理。”
埃拉深深鞠躬,直到審計官的腳步聲遠去才直起身。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濕透。
傍晚時分,清潔隊返回基地上交工具。布雷克逐一檢查每個人的吸音器,讀取里面的數據記錄。當檢查到埃拉的設備時,他停頓了一下,多看了她一眼——她的聲紋吸收量異常的高。
布雷克沒有說什么,只是用手指在登記板上敲出一段特殊的節奏。埃拉聽懂了:“小心點。”
回貧民窟的路上,埃拉故意繞道經過早上發現異常聲紋的那個角落。她假裝系鞋帶,迅速將一小塊特制的聲紋吸附貼片貼在墻縫里。貼片會悄悄收集接下來的聲紋波動,她明天來取回。
當她終于回到鼠尾巷附近時,天已經幾乎全黑。在巷口,她看見小釘子正在用光影游戲給幾個更小的孩子上課——他用手在唯一的油燈光源前做出各種形狀,投影在墻上形成動物影子,教孩子們識別各種非語言信號。孩子們看得入神,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埃拉沒有打擾他們,悄悄繞到后巷。在進入自己的藏身處前,她習慣性地檢查了門口的預警裝置——幾根幾乎看不見的頭發絲還完好地掛著,表示沒有人闖入。
她疲憊地癱坐在角落里,卸下偽裝。一天的聲音清潔工作讓她身心俱疲,每一次用吸音器抹去那些細微的生活之聲,都像是在抹去自己的一部分靈魂。
她從暗格中取出那個小小的磁石共鳴盒,打開盒蓋。里面收集著今日偷偷保存下來的聲紋碎片:一段母親哼唱的殘缺旋律,幾個孩子無聲的笑聲震動,還有那個古老符號傳來的溫暖回響。
她輕輕撫過這些碎片,感受著其中微弱的情感溫度。這是她唯一能為自己保留的東西,這些被教廷視為垃圾、禁止存在的“噪音”,卻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窗外,教廷的巡邏艇無聲滑過,艇身的燈光在墻上投下短暫的光符,宣告著宵禁開始。
埃拉吹熄油燈,將自己融入黑暗中。在徹底的寂靜里,她耳中的虛空低語變得更加清晰:
“…明天…去西區…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握緊手中的聲紋碎片,知道自己在玩一場危險的游戲。但為了這些細微的聲音,為了那些看不見的笑臉,她愿意冒險。
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似乎聽到遠處傳來極輕微的、幾乎不存在的歌聲碎片,像是有人在某個極其隱蔽的地方,仍然勇敢地唱著歌。
那歌聲微弱卻堅定,如同黑暗中不肯熄滅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