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村的夜,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浸透。昏黃的油燈在窗紙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如同老婦人此刻不安的心跳。
宇文化羽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沉默地添著柴火。
跳躍的火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也照亮了他膝上攤開的一卷舊書,書頁泛黃,邊角磨損得厲害,是《南華經》。
---窗外,雨水敲打著瓦檐,發出細碎而連綿的聲響,將整個臨水村籠罩在一片濕冷的寂靜里。
屋內,一盞豆大的油燈擱在灶臺邊,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角落的黑暗,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影子,如同老婦人此刻忐忑不安的心緒,在胸膛里沉重地跳動。
宇文化羽的母親,那位白日里在“靈堂”前燒紙的老婦人,此刻正佝僂著背,坐在昏燈下的小竹椅上。她手里拿著一件宇文化羽平日穿的靛藍粗布褂子,就著微弱的光線,一針一線,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地縫補著袖口處一道不顯眼的裂口。針尖每一次穿過厚實的布料,都帶著一近乎凝滯的沉重。她花白的頭發在燈影下顯得格外刺眼,布滿皺紋的臉上,憂慮如同溝壑般深刻。
“羽兒……”老婦人停下針線,抬起頭,昏黃的光線映著她渾濁卻充滿憂懼的眼睛,“那京城……是龍潭虎穴啊!娘聽人說過,那里的官老爺,心腸比那三叉河底的石頭還硬!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都要掉腦袋的!”
她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咱……咱就在這臨水村,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嗎?種咱的地,吃咱的飯……娘……娘老了,經不起嚇了……”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將宇文化羽沉默的身影拉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他坐在矮小的小板凳上,寬闊的背脊微弓著,手里拿著一根枯枝,無意識地撥弄著灶膛里燃燒的柴火。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棱角分明、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沉郁的側臉。
他膝上攤開著一卷舊書,紙頁早已泛黃卷曲,邊角磨損得毛了邊,正是那本翻過無數遍的《南華經》。可此刻,書頁上的字跡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模糊不清,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上面。
母親的擔憂,如同這綿綿春末之雨,冰冷地滲入他的心底。京城,那個莫七星口中風云際會、英雄輩出的地方,在老母親樸素而驚恐的認知里,卻充滿了無法想象的危險與傾軋。
他何嘗不知?鄉野農夫,驟然踏入那權力與陰謀交織的漩渦中心,無異于羊入虎口。田園的寧靜,泥土的芬芳,老牛的哞叫,才是他熟悉且安心的世界。可莫七星那熾熱而充滿力量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豈能空負一身本領,老死于牖下?”“變法維新之潮已在京城涌動!此乃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為國家,為蒼生,也為這身……止戈之武,尋一個更大的用武之地!”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上。那“止戈為武”的境界,難道真的只能在這小小的臨水村,對著泥土和耕牛施展嗎?那更大的天地,那關乎家國蒼生的洪流,難道就真的與他無關?
“娘,”宇文化羽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被煙火熏燎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莫先生……說得對。
”他放下撥火的枯枝,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膝上那卷《南華經》磨損的書脊,指腹感受著那熟悉的紋理。“兒子這一身力氣,這一手功夫,是老天爺賞的。以前,兒子只想著守著您,守著這幾畝薄田,安安穩穩過一輩子。覺得這就是‘逍遙’,是‘無為’。”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灶膛跳躍的火焰,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夜,眼神悠遠而復雜。
“可今天……在河灘上,兒子明白了點別的。這‘武’,練到深處,不是用來躲的。‘止戈’,不是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見刀兵。而是……該站出來的時候,有力量去‘止’那更大的‘戈’。
”老婦人手中的針線徹底停了下來,她怔怔地看著兒子火光映照下的臉龐。那張她從小看到大的臉,此刻似乎有些陌生,眉宇間凝聚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沉重與……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決然。
“京城……是要變天了。”宇文化羽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莫先生說,那里有很多像他一樣的人,在想著怎么讓這世道變好,怎么讓老百姓少受點苦,少流點血。
“兒子……”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種艱澀的情緒,“兒子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有多大用。但兒子覺得……該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也比一輩子窩在這里,只圖個自己心安……要強。
他收回目光,看向母親那張寫滿驚惶與不舍的臉,眼神變得柔和而歉疚。
“娘,兒子不孝,讓您擔驚受怕了。但兒子向您保證,一定小心,一定……活著回來。京城再大,官再大,兒子就記著一條:不惹事,不怕事。守著自己的本分,也護著該護的人。”
灶膛里的火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紅的余燼,散發著微弱的熱量。屋內陷入一種壓抑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無休無止地敲打著。
老婦人渾濁的眼里,淚水無聲地蓄滿,沿著臉上深刻的皺紋滾落,滴在她粗糙的手背上,也滴在那件尚未補好的靛藍粗布褂子上。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憂慮與無奈的嘆息。
她低下頭,用枯瘦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捏緊了針線,繼續在那道裂口上,一針,又一針,緩慢而沉重地縫補著。仿佛要將所有的擔憂、所有的牽掛,都密密實實地縫進那粗糙的布料里。
宇文化羽看著母親花白的頭頂,看著她顫抖著縫補的手指,心中如同被冰冷的河水浸泡,又沉又痛。他默默地將膝上的《南華經》合攏,輕輕放在一旁。然后,他俯身,從灶膛邊拿起幾根干燥的柴禾,小心地添進那微弱的余燼里。他鼓起腮幫,對著灶口,沉穩而悠長地吹了一口氣。
呼——微弱的火星猛地跳躍了一下,舔舐著新添的柴禾,掙扎著,終于再次燃起了一簇小小的、溫暖的火苗。火光重新跳躍起來,驅散了些許寒意,也將母子二人沉默而沉重的身影,再次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
夜色漸深。莫七星在村中唯一的“云來客棧”落腳。宇文化羽安頓好母親睡下,吹熄了堂屋的油燈,輕輕帶上柴扉,踏著清冷的月色,走向客棧。
客棧大堂已沒什么人,只有掌柜的在柜臺后打著盹。莫七星獨自坐在角落一張桌子旁,面前擺著兩碟小菜和一壺酒。昏黃的燈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手臂上纏著簡單的布條,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即將踏上征途的興奮。
“宇師傅!”見宇文化羽進來,莫七星連忙起身招呼。
宇文化羽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看他纏著布條的手臂:“莫兄傷勢如何?”
“皮肉筋骨之痛,不礙事!”莫七星爽朗一笑,提起酒壺給宇文化羽斟了一杯,“倒是宇師傅那四記神腿,讓莫某開了眼界,也悟了些道理。這一趟,值了!”他端起酒杯,“莫某敬宇師傅一杯,謝宇師傅成全!也預祝我們此行順利!”
宇文化羽端起酒杯,與他輕輕一碰:“莫兄客氣。請。”清冽的土釀燒酒入喉,帶著一股火辣辣的暖意。
幾杯酒下肚,氣氛也活絡了些。“宇師傅,”莫七星放下酒杯,眼神變得深邃起來,壓低了聲音,“您久居鄉野,或許不知,如今的京城,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宇文化羽靜靜聽著,為他續上一杯酒。皇上自甲午戰敗后,痛定思痛,銳意變法圖強。”莫七星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有識之士,紛紛上書言事,主張維新!廢科舉、練新軍、興學堂、開言路、辦實業…樁樁件件,直指我大清積弊!此乃強國之正道!
”宇文化羽微微動容。他雖然讀書,但多是儒道經典,對時政了解不多。莫七星口中的“廢科舉”、“興學堂”等詞,對他而言既新奇又震撼。
“然而,”莫七星話鋒一轉,臉色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朝中那些守舊大臣,視維新如洪水猛獸!以慈禧太后為首,榮祿、剛毅等輩,把持朝政,結黨營私,視變法為動搖其權柄根基!他們陽奉陰違,處處掣肘!京城之中,暗流洶涌,新舊兩派,勢同水火!
”他看向宇文化羽,語氣凝重:“此次武舉,雖是為國選才,但也不免卷入這漩渦之中。榮祿把持兵權,其爪牙遍布京城。宇師傅您武功卓絕,此去京城,必會大放異彩。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尤其是…若被那些守舊派視為‘新黨’助力,恐怕…”
莫七星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京城,不僅僅是武學的殿堂,更是權力傾軋、政治風暴的中心。
宇文化羽沉默片刻,端起酒杯,看著杯中晃動的酒液,緩緩道:“化羽此去,只為以武會友,印證所學。朝堂紛爭,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長。我只求問心無愧,守住心中之道。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莫七星看著他那雙在燈光下依舊沉靜如古井的眼眸,心中暗贊。這份在知曉風險后依舊不改初衷的定力,這份對自身信念的堅守,比那驚世駭俗的凌空四踢,更讓他心生敬佩。
“好一個‘問心無愧,守住心中之道’!”莫七星再次舉杯,“宇師傅心境豁達,莫某佩服!無論如何,莫七星必與宇師傅同進退!”
兩只酒杯再次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窗外,月色清冷,蟲鳴唧唧。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宇家小院門口。宇母拉著兒子的手,千叮萬囑,淚眼婆娑。
宇文化羽耐心應著,將一個小小的藍布包袱遞給母親:“娘,這里面是兒子這些年的積蓄和一些散碎銀錢,您收好。兒子不在家,您多保重身體,有事就去找村東李叔。”
“哎,哎…”宇母接過包袱,緊緊攥著,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莫七星牽著兩匹在鎮上雇來的健壯騾馬,安靜地等在院門外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催促。他看著這母子惜別的場景,心中也泛起一絲酸澀,想起了自己遠方的親人。
宇文化羽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小院,那石鎖,那木樁,那桿倚墻的白蠟大槍,還有母親佝僂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眷戀,轉身走到莫七星身邊。
“娘,兒子走了。您保重!”他朝著母親的方向,深深一揖。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宇母揮著手,聲音哽咽。宇文化羽不再猶豫,翻身上了一匹青驄馬。莫七星也跨上另一匹黃驃馬。
“駕!”一聲輕喝,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兩騎緩緩駛出臨水村。
村口,歪脖子老柳樹下。宇文化羽勒住韁繩,回頭望去。薄霧中的臨水村,青瓦白墻,小橋流水,靜謐得如同一幅水墨畫。
那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是他三十年平靜歲月的全部。
他的手下意識地探入懷中,指尖觸碰到一塊光滑冰涼的鵝卵石——那是昨日在河灘激戰后,他隨手從三叉河中拾起的一塊。
石頭不大,卻異常圓潤,帶著河水沖刷的痕跡和故鄉泥土的溫度。
他將鵝卵石緊緊握在手心,感受著那份堅實的觸感。這石頭,如同他心中的錨點,無論走到何方,都將提醒他來自何處,將歸于何處。
“宇師傅?”莫七星見他駐馬回望,輕聲喚道。宇文化羽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絲留戀沉淀為堅毅。
他握緊韁繩,將那塊故鄉的鵝卵石小心地揣入懷中,緊貼著心口。
“走吧。”他輕夾馬腹,聲音平靜無波。青驄馬邁開步子,黃驃馬緊隨其后。
兩騎踏著晨露,沿著蜿蜒的土路,向著北方,向著那風云際會、吉兇難測的京城,漸行漸遠。
身后,臨水村的輪廓在薄霧中漸漸模糊,最終只剩下巢湖方向一片朦朧的水光。
只有那青石板上清脆的馬蹄聲,似乎在訴說著離別的序曲。
前路迢迢,風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