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弓刀試
黃土未定，石鎖余威尚在震顫。
屬官尖利的聲音已撕裂沉寂：“第二關！弓馬嫻熟！開硬弓，三箭中垛！射程百步！箭脫靶或力不及三石者，淘汰！”
西側校場，一排箭靶立于秋風。
靶心猩紅，如凝固的血，在風里微微晃動。
百步外，一道石灰線橫貫地上。
兵器架上，數張鐵胎弓靜臥。弓臂黝黑粗礪，閃著冷光。弓弦是浸油的牛筋絞就，繃如鐵線。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覺出拉開它需何等驚人的力量。
一旁堆著幾柄沉重的開刃長刀，是為第三關“刀法精熟”所備。
人群再次騷動。
經石鎖篩選，所余者已少，氣氛卻更緊。開弓射箭，非獨考膂力，更考眼力、技法與心性之穩。那幾個單憑蠻力過關的壯漢，望著那幾張猙獰鐵弓，臉上已透出畏難之色。
“下一位！魯大剛！”那鐵塔般的少林俗家弟子應聲而出，步履沉渾。
他至架前，銅鈴巨眼掃過諸弓，終擇了弓臂最粗、最顯沉重的一張。
蒲扇大手握住冰冷弓臂，另手扣弦。
“嗬——！”
吐氣開聲，炸雷一般！全身筋肉瞬間賁起，若巖石堆壘！臂上青筋虬盤！
牛筋弓弦發出“嘎吱”哀鳴，被他緩緩拽開！
一石…一石半…兩石！
弓開如滿月！
魯大剛面龐憋得通紅，汗珠滾落，顯已近極限。他穩身，搭箭，巨鏃閃著寒光。瞇起一眼，粗臂微顫，瞄定百步外那一點猩紅。
“嗖——！”
箭離弦，帶凄厲尖嘯！
“哆！”
箭狠狠釘在靶上！位置卻在靶心下半尺邊緣！箭尾劇顫！
“偏了！”
人叢中有人低呼。魯大剛臉色一沉，低吼一聲，再度開弓！此次更慢，臂顫愈顯。
“嗖！”
第二箭呼嘯而出！“哆！”仍中靶，卻離紅心更遠，幾至靶緣！第三箭，魯大剛紫漲了臉，弓開得比前番更滿一分！
“嗖——噗！”
箭出，力足！方向卻偏得離譜！擦著靶緣飛過，深深扎進后方黃土坡，只留一孔黑黝！
“魯大剛！三箭一靶邊，兩脫靶！淘汰！”屬官聲冷，不帶情分。
魯大剛如遭雷殛，巨軀一晃，面色由紫轉白。他瞪那土坡，又看自己大手，眼中盡屈辱不甘。
終發出一聲獸般低吼，將鐵胎弓狠狠摜在地上！砰然一響！
頭也不回，分人而去，如受傷暴熊，怒步遠去。沉渾步聲，似踏在每個僅余蠻力的武人心上。
“下一位！柳聽風！”
點蒼白衣劍客從容步出。
未擇最重之弓，只選一張弓臂勻稱、線條流暢的。
動作飄逸，搭箭、開弓，行云流水。無魯大剛那等聲勢，卻異常穩定。
弓弦在他修長指下穩開至兩石半滿月！
眼神銳如鷹隼，鎖死百步外紅心。臂穩如石，呼吸綿長。
“嗖！”
箭似流星！精準釘入猩紅靶心！白羽劇顫！
“嗖！”
第二箭繼至，緊挨首箭尾羽，再中紅心！“嗖！”第三箭！不偏不倚，三箭呈品字形，深嵌靶心！簇首幾近重疊！
“好！”
“神射！”
場中爆出喝彩！
連考官席上奎煥亦微頷首，眼中掠過一絲贊許。
柳聽風收弓而立，白衣拂動，神色淡然，似只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唯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矜持，泄出心底自得。
“柳聽風！三箭皆中紅心！過關！”屬官聲也高了幾分。
“下一位！陸文龍！”
陸文龍再成焦點。他大步流星至架前，目光掃過，未取柳聽風所用之弓，直走向旁側一張弓臂顯更粗、黝黑若生鐵鑄就的鐵胎巨弓！
那弓靜躺架上，散著生人勿近的兇悍氣。“嘶……那張弓！怕不得有三石半吧？”
“三石半？天爺！柳聽風那張才兩石半！”
“陸少爺果然……”
陸文龍單手便將沉弓提起，掂了掂，嘴角勾起傲然弧度。他甚至未如旁人細瞄，只隨意搭上一支比尋常更長更重的鐵箭！
左握弓臂，右扣弦，腰身微沉，右臂猛向后一拉！
“嘎吱——嘣！”
令人心悸的弦緊聲瞬至極限！
黝黑巨弓，竟被他單臂生生拉成滿月！弓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臂肌賁起如鐵鑄，身形穩若泰山，無半分晃動！那輕松意態，仿佛拉開的非三石半強弓，而是孩童玩物！
“開！”
清喝聲落，指松！
“嗡——！”
弓弦劇震，發出悶雷般轟鳴！
重鐵箭化一道模糊黑線，撕裂空氣，帶刺耳音爆，以目力難及之速激射而出！
“轟——咔！”
震耳巨響！箭矢未釘靶心！而是……狠狠摧枯拉朽般射穿整個箭靶！
木屑爆裂紛飛！
厚重木靶，竟被此箭蘊含恐怖動能從中央洞穿、撕裂！
箭去勢不減，又深扎入靶后厚實夯土矮墻，留一碗大深坑及尾部兀自劇顫的箭羽！
整箭靶，從中裂開，頹然歪倒！
全場死寂！落針可聞！眾人皆被這霸道絕倫、遠超“射藝”范疇的恐怖一擊驚呆！
此非射箭，直是攻城弩般的毀滅偉力！
考官席上，奎煥猛地擱下茶碗，眼中精光爆射，拍案而起：“好！神力！神射！當真霸王再世！”毫不吝嗇大聲贊嘆。
屬官激動得聲變調：“陸文龍！開三石半硬弓！一箭……破靶！過關！”他已尋不出合宜詞形容這非人表現。
陸文龍信手將那猙獰巨弓丟回架上，“哐當”一響。
撣了撣披風上不存在的灰塵，在無數敬畏乃至恐懼的目光中，傲然環視全場。最后，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宇文化羽方向，帶一種睥睨天下的絕對自信，似在宣告：武狀元，舍我其誰？
宇文化羽裹舊棉袍，默立人叢。
他看那洞穿撕裂的箭靶，看矮墻上深坑，臉上依舊無波。
唯那雙深邃眸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古井微瀾般的波動。
非是畏懼，更像是對純粹力量本身的……審視。
“下一位！宇文化羽！”屬官聲再起，帶例行公事的平淡，亦有一絲陸文龍珠玉在前而生的索然。
人群目光再聚。
此番，好奇審視多了幾分，但更多的仍是輕視與不以為然。
在陸文龍摧枯拉朽一箭前，再出色的表現似也黯然失色。
宇文化羽平靜走出，至兵器架前。
未看陸文龍丟下的猙獰巨弓，目光平靜掃過剩余鐵胎弓。
最終，停在一張弓臂相對勻稱、色澤黝黑深沉、看來比柳聽風那張稍重、卻遠遜陸文龍巨弓的弓前。
正是魯大剛用過、又狠狠摜地的那一張。他俯身，伸出那雙布滿厚繭、骨節粗大的手，穩穩將地上弓撿起。
弓臂冰冷沉重，沾著魯大剛留下的汗漬與浮土。
他以掌抹去弓上塵土，動作自然，若田間擦拭農具。
旋即，走至箭囊前，抽出一支普通的、比陸文龍所用細瘦多的雕翎箭。
未運氣，未沉腰坐馬。
宇文化羽只隨意定身石灰線后，雙腳微分，若老樹生根。
左握弓臂，右三指搭上冰冷牛筋弦。
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緩。
但就在他指扣弦、腰背微發力的剎那——
“嘎吱……”
弓弦發出低沉而韌性的呻吟！
那張需魯大剛憋紫臉才能勉強拉開兩石的鐵胎弓，竟被他以一種舉重若輕、沉穩如山的姿態，緩緩地、卻又無比穩定地拉開！
弓開如月！
兩石！兩石半！三石！
弓臂在他手中彎出飽滿而充滿力量感的弧！牛筋弦繃如滿月之弦！
整個過程流暢自然，無驚天嘶吼，無額角暴筋，連呼吸依舊平穩綿長！
唯他雙臂與肩背的肌肉在粗布短褂下勾勒出剛硬輪廓，顯露出那沉穩動作下蘊含的恐怖力量！
他穩開至三石滿弓！身形穩若磐石，持弓臂無半分顫抖！
目光平靜投向百步外猩紅靶心，眼神專注而深邃，似穿透空間阻隔，牢牢鎖死那一點鮮紅。
此刻，時光仿佛凝滯。
風卷起的沙塵在他身周打旋落下。
校場一片死寂，眾人皆屏息。
連考官席上的奎煥，眼神也微瞇，首次真正正視這衣著土氣、沉默寡言的農家漢子。
“嗖——！”
箭離弦！
無陸文龍撕裂音爆，只一道迅疾而穩的灰影，破空而去，帶尖銳卻不刺耳的嘯音，直取靶心！
“哆！”
一聲清脆而沉穩的悶響！箭矢不偏不倚，精準釘入猩紅靶心正中央！箭尾白羽劇顫！
干凈！利落！沉穩！精準！
無陸文龍那般霸道絕倫的毀滅性力量，卻自有一股舉重若輕、返璞歸真的宗師氣度！
那是將力量、技法、心性完美融匯的境界！
“好！”人叢中不知誰，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喝彩。雖遠不及陸文龍破靶之震撼，但這沉穩精準一箭，卻自有其打動人心的力量。
宇文化羽臉上無絲毫波瀾。
再次抽箭、搭弦、開弓！動作沉穩依舊，節奏無半分更易。
“嗖——哆！”第二箭！再中靶心！緊挨首箭！
“嗖——哆！”第三箭！三支箭矢，呈一筆直豎線，精準釘于靶心之上！若用尺量過！三箭皆中紅心！
“宇文化羽！開三石硬弓！三箭皆中紅心！過關！”屬官聲起，帶一絲難掩的訝異，音量也高了幾分。
宇文化羽緩緩放弓，臂肌松弛，那如山岳氣勢隨之斂去。
他將弓輕放回架，似只完成一項再平常不過的勞作。
未看靶心那三支整齊箭矢，也未在意周遭那些變得復雜許多的目光，只默然轉身，裹緊身上舊棉袍，走回莫七星身側，重新垂落眼簾，如隔絕了外界一切喧囂。
考官席上，奎煥端起茶碗，卻未飲。
他那雙銳利中帶陰鷙的眼，首次長時間地、帶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落定宇文化羽那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他摩挲著光滑碗緣，嘴角勾起一絲難捉摸的弧度。
“有點意思……”低聲自語，輕得只己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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