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城市在稀薄的晨霧中尚未完全蘇醒。刑偵支隊的走廊里，消毒水和舊紙張的味道混雜，安靜得能聽見日光燈管的電流聲。

陸淺——不，現在是“陸深”——站在304辦公室門口。那扇深色的木門像一道無法逾越的界限。他手里捏著那把冰冷的鑰匙，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身上略大的西裝外套殘留著屬于他哥哥的、一絲不茍的氣息，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幾個小時前那場電梯口的遭遇戰，幾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勇氣。李峰那雙探究的眼睛，此刻還在他腦海里反復閃現。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把哥哥灌輸的那些信息在混亂的腦漿里再過一遍：身高體重、咖啡口味、過敏源、配槍編號、警號、那些需要提防和可以有限信任的名字…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清晰的咔噠聲。在這過分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推門進去。

辦公室比他想象中更簡潔，甚至可以說冷硬。一張寬大的辦公桌，一把看起來就不怎么舒適的椅子，靠墻是頂到天花板的文件柜，金屬表面反射著冰冷的光。沒有綠植，沒有照片，沒有任何屬于個人的溫度。只有桌角堆著幾份等待審閱的文件，和一臺處于休眠狀態的電腦。

這地方每一寸空氣都在無聲地強調著：這里是陸深的地盤。不容侵犯。

他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地喘息。冷汗浸濕了襯衫的后背，黏膩地貼著他的皮膚。

幾分鐘后，他強迫自己站起來，走到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后。他不敢坐下去，只是手指劃過光潔的桌面，最終落在冰冷的電腦顯示器上。屏幕倒映出一張蒼白、驚惶、卻又熟悉到令人心悸的臉。

陸深的臉。

他的臉。

胃里一陣翻攪。他死死攥住桌沿，指甲摳進實木的縫隙里。

就在這時，桌上的內部電話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

他嚇得整個人一顫，心臟猛地撞向喉嚨口。鈴聲持續不斷，像索命的咒語。他盯著那部紅色的老式話機，仿佛那是一條盤踞著、隨時會發起攻擊的毒蛇。

接？還是不接？

哥哥的指令在耳邊轟鳴：你是陸深。刑偵支隊隊長。

他吞咽了一下，喉結艱難地滾動，手指顫抖著，慢慢伸向聽筒。

指尖觸及冰涼的塑料。

……

舊港區拋尸現場外圍，警戒線尚未完全撤除，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諝庵泻Ｋ南绦然祀s著淤泥和被驚擾的垃圾腐臭，依舊濃得化不開。

真正的陸深，換上了一身從現場勘查組臨時順來的連體工裝，戴著一頂沾滿污漬的棒球帽，帽檐壓得極低。他混在幾個穿著同樣服裝、正收拾器材準備撤離的技術隊外圍人員中間，目光如同探針，一寸寸掃過地面。

這里已經被反復梳理過無數遍，找到新線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必須來。弟弟那句“袋子在動”和“很大的戒指反光”像兩根尖刺，扎在他的腦子里。

官方勘查的重點是尸體和直接周邊，但如果是拋尸，兇手停留、觀察、甚至…等待的地方呢？

他借著彎腰整理電線膠管的動作，視線悄然投向更遠處，那些被第一道警戒線排除在外的區域——堆滿廢棄輪胎的角落、半人高的荒草叢、一個被遺棄的破爛水泥管。

他的動作看起來和其他疲憊不堪、只想早點收工回家的同事沒什么兩樣，緩慢，帶著點磨蹭的懶散。但那雙眼睛，在帽檐的陰影下，銳利得驚人。

忽然，他的目光在水泥管口附近的一小片泥地上定格。

那里有幾個模糊的腳印殘留，已經被雨水和之前大量人員的踩踏破壞得差不多了，幾乎無法辨認。但其中一個，在腳印邊緣，有一個極其微小的、不規則的凹陷。

不像石頭硌的，也不像鞋底自帶的紋路。

他不動聲色地挪過去，假裝系鞋帶，單膝跪地，手指迅速而隱蔽地在那凹陷處比劃了一下。

是一個小小的、類圓形的壓痕。非常淺。

戒指？

他心臟猛地一跳。立刻從工裝口袋里摸出一個證物袋和一把小鑷子——這是他剛才順手牽羊的真正目標。他以身體為遮擋，用鑷子尖端極其小心地刮取壓痕深處及周圍那一小撮混合著沙礫的泥土。

動作輕緩，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泥土被倒入透明的證物袋，封口。他迅速將袋子塞回口袋深處，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繼續若無其事地收拾手邊的器材。

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

“陸隊？”

辦公室門外傳來周浩的聲音，伴隨著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陸淺”猛地從恍惚中驚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那張寬大冰冷的辦公桌后，手里甚至還無意識地拿著那部紅色電話的聽筒——電話早已掛斷，里面只剩下忙音。

他像被燙到一樣扔掉聽筒，心臟狂跳，清了清嗓子，試圖模仿陸深那種低沉平穩的語調：“進來?！?

門開了，周浩探進頭，臉上帶著擔憂：“陸隊，您沒事吧？剛才內線電話響了好久…”

“沒事?！薄瓣懮睢贝驍嗨曇舯阮A想中更沙啞一些，他不得不稍微提高音量掩飾，“剛才…在想事情。”

周浩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份新鮮打印出來的文件，神色凝重：“初步的微量物證報告出來了，還有法醫那邊補充的幾點發現?！?

他把文件放在辦公桌上，推向“陸深”。

“陸淺”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圖表上，感覺一陣眩暈。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伸手去拿報告，指尖卻在微微發抖。

他看到了幾個關鍵詞：“纖維附著”、“水域沉積物分析”、“擊打工具模擬推斷”…

還有一張附件照片，是那半張被復原的倉儲賃單的特寫，上面那個屬于“陸淺”的簽名，像嘲諷的鉤子，刺進他的眼睛。

周浩在一旁低聲補充：“技術隊那邊說，纖維初步判斷來自一種比較廉價的工業帆布，附近幾家修船廠和倉儲庫房都在用，范圍太廣，暫時沒法縮小。沉積物分析還在做，希望能確定拋尸入水的具體區段。法醫根據創口形態，模擬了幾種可能的兇器，錘子、扳手之類的…”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猶豫：“另外…內調科的李科長剛才又來了，問您今天上午能不能抽空…”

“陸淺”的呼吸驟然收緊，所有血液似乎都沖上了頭頂。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周浩，哥哥的警告在耳邊尖嘯——‘關于案子，無可奉告’、‘表情必須像死了弟弟一樣’。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桌面下，他的手死死掐著自己的大腿，試圖用疼痛壓下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慌。

辦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噪音。

周浩疑惑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應。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最終，“陸深”聽到自己用一種異常干澀、仿佛被砂紙打磨過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道：

“周浩?！?

“你相信……那是我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