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將軍派來的內侍并未久留，只將一份所謂“薄禮”——幾樣粗糙的食物和一件艷俗的衣裙放下，說了幾句不陰不陽的場面話便離去。那姿態，與其說是探望，不如說是施舍與試探。

鳳璃看都未看那些東西一眼。云青崖的警告和那“血脈祭祀”的陰影讓她如芒在背。她知道，自己已成為某些人眼中的祭品，生存的危機從未如此迫近。

然而，更大的風浪還在后面。

祭天大典的日子，到了。

新朝初立，祭天告祖，以示正統，這是重中之重。整個皇城被強制裝點上南暝的黑金二色旌旗，昔日北曜的朱紅鳳凰被盡數拆毀掩埋。

天色未亮，冷宮殿門便被粗暴推開。一隊身著南暝宮裝的陌生侍女魚貫而入，手中捧著華麗的舞衣與璀璨的頭面。

“奉陛下旨意，請長公主殿下沐浴更衣，赴祭壇獻舞。”為首的女官面無表情，聲音冷硬如鐵。

獻舞？在敵國的祭天大典上？

鳳璃的心猛地一沉，這是比囚禁、比折辱更甚的羞辱！她要作為北曜最后的象征，被押上高臺，在仇敵的慶典上舞動，成為新朝踐踏舊朝尊嚴最直觀的注腳！

“我若不愿呢？”鳳璃端坐不動，聲音冷然。

女官扯出一個冰冷的笑：“陛下有言，殿下若不愿更衣，便如此素衣上臺亦可。只是不知地牢中的北曜舊臣，是否能熬過今日的‘例行審問’。”

鳳璃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又用這一招！精準地拿捏住她的軟肋。

她沒有再反抗，任由那些冷漠的手為她換上那身極致華麗的舞裙。裙裾如火，卻冰冷刺骨；金線織就的鳳凰紋路璀璨奪目，卻如同囚籠的烙印。

祭壇設于皇宮最高的通天臺。臺下，黑壓壓站滿了新朝的文武百官、南暝舊部，以及被迫前來觀禮的北曜降臣。每一道目光都如同芒刺，扎在一步步登上高臺的鳳璃身上。

她看到了站在百官最前方的殷玄燼。他身著黑金袞服，冕旒垂面，神情隱在玉珠之后，看不真切，只覺尊貴威嚴，冷冽如山巔寒冰。他身側，站著那位面色陰柔的文官和一臉倨傲的雷將軍。

禮樂奏響，是南暝古樸卻帶著殺伐之氣的樂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臺中央那抹紅色的身影上，等待著她的屈辱，等待著北曜最后尊嚴的徹底崩塌。

鳳璃立于高臺之上，寒風獵獵，吹動她寬大的裙擺，如同即將熄滅的火焰。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再睜眼時，眸中所有的慌亂、屈辱、恐懼盡數褪去，只余一片沉靜的決絕。

她緩緩起勢，動作卻并非南暝禮樂所期待的獻媚之舞。

手臂舒展，如鳳凰初醒，振翅欲飛。足尖輕點，踏著古老的節拍，那并非南暝的韻律，而是北曜宮廷最神圣、最古老的祭祀之舞——唯有重大典禮時，由皇室女子獻予天地祖靈的舞蹈！

臺下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騷動。南暝舊部面露怒色，雷將軍更是險些按捺不住。

殷玄燼冕旒下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身體微微前傾。

鳳璃恍若未聞。她翩然起舞，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而優美，蘊含著北曜傳承三百年的文化底蘊與精神氣度。她沒有音樂伴奏，便以天地為舞臺，以寒風為絲竹。

她的舞蹈，不再是取悅仇敵的表演，而是演繹！演繹北曜的歷史，演繹民族的史詩！

起步是篳路藍縷，先祖開疆拓土的艱辛；旋轉是王朝建立，百業待興的蓬勃；揚袖是盛世繁華，萬國來朝的榮光；頓足是外敵入侵，山河破碎的悲愴；最后的凝望，是雖陷絕境，卻永不屈服的風骨！

她沒有說一句話，卻用最震撼的肢體語言，將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一個民族的靈魂，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那些被迫觀禮的北曜舊臣，早已熱淚盈眶，紛紛低下頭，用沉默表達著最后的忠誠與哀慟。甚至一些南暝官員，也面露動容之色。

這絕非他們預想中的羞辱場面，而成了一場精神的抗衡，一場文化的宣言！

殷玄燼死死盯著高臺上那抹忘我舞動的紅色身影。

她那么瘦弱，仿佛隨時會被寒風吹折，然而此刻卻爆發出如此耀眼奪目的光芒，如同浴火的鳳凰，在毀滅的邊緣奮力燃燒著最后的驕傲。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驟然困難。

眼前的身影，漸漸與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溫暖的片段重疊…不是血與火的仇恨，而是更早之前，某種被刻意遺忘的…

痛楚。

劇烈的、尖銳的痛楚毫無預兆地刺入他的腦海，如同有鋼針在狠狠攪動。冕旒下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猛地抬手，用力按住刺痛的額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恨意呢？那支撐他走到今天的滔天恨意呢？

為何在此刻，看著她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捍衛故國尊嚴時，竟會產生一絲…動搖？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看到她旋轉、騰挪，裙擺綻放如血色的花，額間的金飾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那光芒灼痛了他的眼。

“主上？”身旁的陰柔文官敏銳地察覺到他的一絲異樣，低聲詢問。

殷玄燼猛地回過神，壓下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放下手，面容重新凍結成冰冷的雕塑。只是那緊抿的唇線，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高臺上，鳳璃完成了最后一個動作。她迎風而立，微微喘息，目光掃過臺下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勇敢地迎向最高處那深不見底的目光。

四目相對。

空氣凝滯。

一瞬間，仿佛只剩下獵獵風聲和她劇烈的心跳。

殷玄燼的目光復雜得令人窒息，有震驚，有怒意，有審視，還有那一閃而過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捕捉清楚的動搖與痛苦。

良久，他緩緩抬起手。

“禮——成——”

內侍尖利的聲音劃破寂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震怒。

殷玄燼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看了鳳璃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她徹底看穿。然后，他漠然轉身，在黑壓壓的百官跪拜中，率先離去。

鳳璃獨自站在高臺之上，望著他離去的冰冷背影，脫力感瞬間襲來，幾乎站立不穩。

寒風卷過，吹起她汗濕的發絲。

她不知道這場孤注一擲的“祭舞”究竟帶來了什么，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