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的價值,并不會因為破舊或是折損就會被厭棄,反而會因為時間的累積而愈發顯得彌足珍貴,就似此刻云珠手里的旗袍一般。云珠攤開那身旗袍,食指和中指比劃了兩下,略略沉吟一番,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針線來。
每一針下去她都格外仔細和小心,仿佛此刻手里拿的不是一件旗袍,而是一塊嫩豆腐——橫切不行,豎切也不行,無論如何都得捧在手心里,生怕給摔碎了。可又有不同的是,嫩豆腐不小心弄碎了還可以去廬山的菜場重新買。而母親的旗袍就不同了,若是不小心多出什么破損的地方,只怕很難再去修復如初了。
云珠的手很巧,在原來的菊花樣式旁邊又多描了一些花絲和葉子。金色的細線順著花絲一點點繡出,線條順暢如流蘇一般。那菊花看起來是半開著的,花絲點綴在上頭恰如其分,自是多了一份嫵媚嬌羞的女兒情來。
在一旁打量著的吳玉鳳感到十分詫異,她都不知道女兒究竟是在什么時候練就了這樣的好手藝了?她只不過有時候把繡廠的零活拿回家里做,甚至都舍不得云珠手上沾針線,生怕她手藝不熟悉會被尖針給傷著了。這樣說起來,云珠的的確確是個聰明的孩子了。以前看起來不聲不響地在旁邊看她做繡活,實則什么都記在了心上,有這股子沉穩勁,何愁有事不成?吳玉鳳為云珠感到驕傲,同時又覺得多少有些心酸。當年花太多時間在賺錢打工上了,母女倆真真能說上話的時間實則屈指可數。
云珠把繡活做完以后,便試著重新穿上旗袍,在落地鏡前前后看了看修補后的效果如何。她一面抿了下鬢邊的碎發,一面忐忑地望著鏡中的米色旗袍,不管怎么修補,旗袍的料子到底還是舊了,看起來沒有新來時候的細致、柔軟了。她也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喜歡自己這樣改動這件旗袍,她倒是真想聽母親親口說一說呢……
十幾年前,一片清秋的月亮已然升到樹梢,云珠背著書包一路朝著廬山茶館小跑而來。茶館的門口掛了兩頂燈籠,這會早已經是燈火通明,一派輝煌氣象了。廬山茶館近日新添了本地的西河戲演出,來看戲飲茶的人把茶館一樓的門面擠得滿滿當當的。在茶館的入口處擺了幾盆桂花,云珠一經過便能聞到一股桂花的清香來。
在正門入口一側貼了一張緋紅色的海報,上面是今晚登臺獻唱的乃是城中有名的正旦張寶娟,海報上是她在《四郎坐宮》里的鐵鏡公主的扮相。云珠禁不住停住了腳步,細細看著這張海報,卻見吳寶娟身著戲裝,臉上施以重色粉墨,看起來真當是嬌艷俊美。
“你這孩子,怎么一聲不響就跑來了?”吳玉鳳剛從茶園那邊制完云霧茶過來,這會換了旗袍,還要接著給客人斟茶倒水。正是茶館夜里生意好,最忙碌的時候,沒料著竟然在門口看到了云珠的身影,自然大為詫異。這個時間點,云珠應該在姑媽家做作業的,怎么好端端的就跑出來了?
云珠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的,不停絞著手,似乎是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會里面的鑼鼓已經敲得聲聲急了,一幫學西河戲的孩子們在場上坐馬樁、操云手、雙撣袖、翻跟頭、跑馬步,一下把氣氛烘托得很熱烈。而舞臺簾子后頭不時會探出一兩張已經畫好粉墨的面龐,似乎是在看臺下觀眾的反應和情緒。眼見著茶館其他人都開始忙碌起來了,吳玉鳳曉得也不好多跟女兒閑聊,只能先暫時將她安置在戲臺側面的桌子上,自顧著先去招呼客人去了。
廬山的孩子們從小就是看西河戲長大的,家里頭長輩們常會說起去看星子“大戲”,實則就是看西河戲了。西河戲是流行于贛北一帶的傳統戲曲,形成于清代中晚期,也算得歷史悠久。云珠小時候那個年代物質還不算豐饒,周圍的娛樂活動并不算多,而看大戲就成了孩子們都很喜歡的一件事情。那時候云珠調皮,還會和玩伴們偷偷闖進戲臺后頭看唱戲的演員們化妝,那些裝盤和五顏六色的粉末,簡直讓人看得入了迷。而諸如《長生殿》、《折柳》、《雷峰塔》、《琵琶記》等西河戲的經典曲目,云珠都算是自小聽到大的,自然也是耳熟能詳。
臺上唱著悲歡離合賺足了來客的眼淚,臺下吳玉鳳一路小跑著端茶送水,有時候有客人會要些瓜子、水果,她也都是殷勤答應著。坐在角落的云珠看戲看得專注,一旁的老太太眼神和聽力都不大好了,有時候跟云珠打聽劇情唱到那兒了,云珠都能繪聲繪色,一字不差地把臺本背出來,有時候說到盡興處,她還能哼出一段戲來。
吳玉鳳手里忙著的活沒有停歇,但是眼睛一直不時地關注著女兒那邊的動態。云珠這孩子記性一直很好,從小帶她出去聽戲,她都是聽一遍就記得了。戲本這東西,并不是有張嘴就能唱得好的,很多時候也是要點天賦。雖然吳玉鳳念書并不多,可是她也看出來女兒非池中物。但是她算是吃夠了沒有文憑的苦了,并不打算讓云珠在唱戲這樣的事里投入過多的時間和精力。吳玉鳳有時候也會自嘲自己是個老套的俗人,沒什么太高的追求。只希望云珠能夠好好學習,將來爭取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找到一份好的工作,這就是她內心深處所期盼的了。
似是感覺到了母親的目光,云珠忽然轉過頭來。此時戲臺上的映射燈也照了過來,把母女倆融成了一條長長的黑影,在青磚地板上搖曳、浮動著。不知道為什么,母女倆心里都有許多的話想說,此時無聲勝有聲。云珠透過母親的肩頭,看到她身后的一塊茶館的牌子,上面寫了“人生如戲”四個大字。這幾個字云珠早就識得,可是因為年紀和閱歷的關系,總覺得有些似懂非懂。或許這說的是茶館戲臺上的劇情,假亦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也別太往心里去。這大人的世界真是復雜,云珠無端端地生了些許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