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嗚…!”
林默,或者說,現在是“墨墨”了,在那只纖細手指即將觸碰到他額前絨毛的瞬間,猛地向后一縮。本能驅使著他炸起全身本就稀疏的毛發,弓起他以為很有威脅性、實則微不足道的后背,從喉嚨深處擠出他所能發出的最兇狠的嘶鳴。
然而,這具幼貓的身體太過虛弱,連續的驚嚇和冰冷的折磨早已耗光了他的力氣。那示威更像是一聲哀鳴,身體也因為失控的顫抖而顯得毫無氣勢,反倒更添了幾分可憐。
“別怕,別怕呀,”蘇曉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軟,帶著一種能穿透恐懼的溫柔。她非但沒有被嚇退,反而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點,保持著一段讓他不至于再次崩潰的距離。“你看上去糟透了,小家伙。這么冷的天,會生病的。”
她的目光掃過小貓濕漉漉、沾著泥污的皮毛,以及那雙盛滿了人類式驚恐和絕望的琥珀色眼睛,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這不像她平時遇到的警惕的流浪貓,它的眼神……太復雜,太人性化了,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
林默的腦子亂成一鍋粥。蘇曉!真的是蘇曉!不是十年后那個在同學會上偶遇、變得成熟疏離的都市白領,而是活生生的、帶著高中時期特有青澀和溫柔的蘇曉!
為什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場實驗事故不僅把他變成了貓,還把他扔回了……過去?
巨大的信息量沖擊著他殘存的理智,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他只能憑借這具身體最原始的本能,對眼前無法理解的狀況做出反應——恐懼,以及更深的恐懼。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另一個腳步聲,伴隨著一個略顯焦急的中年女聲:“曉曉?你蹲在那兒干什么呢?快下雨了,趕緊回家了!”
“媽!你快來看!這有只小貓,它好像受傷了,好可憐!”蘇曉回過頭,朝巷口喊道。
一位系著圍裙、面容慈和的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看到女兒和地上那團臟兮兮的小黑貓,眉頭微微蹙起:“哎喲,這么小的流浪貓啊,臟死了,不知道有沒有病菌。快走吧,別碰它。”
“可是它看起來快不行了……”蘇曉的語氣里帶著懇求,“我們就幫幫它吧?帶它去看看醫生好不好?”
“你這孩子,就是心軟。流浪動物哪是那么好撿的……”蘇母話雖這么說,但看著女兒不忍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那確實奄奄一息的小東西,嘆了口氣,“行了行了,真是拗不過你。前面拐角好像新開了家寵物醫院,先帶去看看再說。不過說好,檢查完要是沒問題,就得找地方送走,不能帶回家啊。”
“謝謝媽!”蘇曉立刻破涕為笑,臉上綻放出的光彩讓林默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個總是偷偷注視著她的高中課堂。
喜悅只持續了一秒,更大的恐慌攥住了林默。
寵物醫院?!檢查?!
他不要被陌生人擺弄!他不要被關進籠子!他是人!不是寵物!
“喵嗷——!!!”他發出凄厲的抗議,試圖掙扎逃跑。
但他太虛弱了。蘇曉小心翼翼地用圍巾裹成一個臨時的小窩,嘗試著靠近他。她的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嘴里一直不停地低聲安慰著:“不怕不怕,我們去看醫生,看了醫生就不難受了……”
或許是那溫暖的語調起了作用,或許是他真的連一絲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當蘇曉最終用圍巾將他輕輕裹起、抱離冰冷地面時,林默只是僵硬地蜷縮著,停止了無用的掙扎。
圍巾帶著少女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體溫,一種陌生卻切實的安全感包裹了他殘破的靈魂。他閉上眼,屈辱和一種奇異的安心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落下淚來。
寵物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難聞。
穿著白大褂的獸醫帶著職業性的微笑,將裹在圍巾里的林默接了過去,放在冰冷的金屬檢查臺上。強光照射下來,林默無所適從,只能發出微弱的嗚咽。
“喲,還是只重點色小黑貓呢,爪子挺漂亮。”獸醫的聲音聽起來很遠,“看起來也就兩三個月大,有點脫水,營養不良,體溫偏低……身上有點跳蚤。來,小家伙,張嘴……”
冰冷的聽診器貼上他的胸腔,手指粗暴地撥開他的嘴檢查牙齒,按壓他的腹部……林默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巨大的羞恥感和憤怒幾乎要將他點燃。他像個物件一樣被翻來覆去地檢查,每一寸觸碰都在踐踏他作為人類的尊嚴。
“喵!!!”他試圖用爪子推開那只手,卻被輕易按住。
“嘿,勁兒還不小。”獸醫笑了笑,“基本檢查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虛弱了點。體外驅個蟲,回去好好喂點羊奶粉和幼貓糧,暖和暖和應該就能緩過來。”
“太好了!謝謝醫生!”蘇曉的聲音充滿了 relief。
“不過……”獸醫話鋒一轉,看向蘇母,“這確定是流浪貓吧?你們打算養嗎?不養的話,我們醫院也可以暫時收容,或者聯系救助站……”
“不養不養,”蘇母連忙擺手,“家里哪能再多個動物。檢查沒事就行了,我們……”
“媽!”蘇曉急切地打斷她,一把拉住母親的胳膊,小聲懇求,“你看它多可憐啊,醫生都說沒事了,我們就帶它回家吧,就養幾天,等它好點再說,好不好?求你了……”
蘇母看著女兒亮晶晶的、滿是期盼的眼睛,又看了看檢查臺上那只終于安靜下來、正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幾乎是“凝視”的目光看著她們的小黑貓,再次心軟了。
“唉……你這孩子……好吧好吧,就幾天啊!等它好了就得送走。”蘇母妥協了,轉頭對醫生說,“那麻煩醫生,該做的驅蟲什么的都做一下吧。”
于是,林默的命運就在這母女倆的對話中被短暫地決定了。
他被放入一個冰冷的、狹窄的鐵絲籠子里。當籠門“咔噠”一聲鎖上的瞬間,一種令人窒息的囚禁感將他徹底淹沒。他扒著鐵絲網,徒勞地看著外面模糊的人影晃動,聽著收費、詢問注意事項的聲音,感覺自己最后的尊嚴和自由都被剝奪了。
他,林默,二十七歲的獨立男性,此刻像一件商品一樣被付費,然后被蘇曉小心翼翼地提了起來。
回家的路模糊而漫長。籠子隨著步伐輕輕搖晃,像一艘顛簸在絕望之海上的小船。他蜷縮在籠子角落,蘇曉買的軟墊和小毯子也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冰冷。透過鐵絲網的縫隙,他看著外面飛速掠過的、變得無比高大的世界——行人的腿如同移動的森林,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音震耳欲聾——一種渺小感和脆弱感從未如此清晰。
原來,從貓的視角看世界,是如此令人恐懼。
他終于被提進了一個熟悉的單元門,上了樓梯。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響起。
“到家了,小墨墨。”蘇曉的聲音輕快了些,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門開了,溫暖的氣息和家常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燈光是柔和的暖黃色,與實驗室和街道的冰冷截然不同。林默被從籠子里放了出來,放在鋪著舊毛巾的紙箱里——一個臨時的小窩。
他僵硬地蹲坐著,警惕地打量著這個環境。很普通的家庭布局,有些陳舊但整潔溫馨。沙發上搭著校服外套,茶幾上放著幾本高中課本和練習題。墻上的掛鐘顯示著時間——晚上八點多。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掛鐘下方的日歷上。
2010年,10月15日。
瞳孔驟然收縮。
雖然早有猜測,但親眼證實所帶來的沖擊依然是毀滅性的。不僅僅是空間上的轉換,更是時間上的倒流!他真的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他的高中時代!
為什么?那場事故……時空模擬……難道是成功了?還是引發了無法控制的災難?
“先給它弄點吃的吧,醫生說要喝點溫的羊奶。”蘇母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蘇曉答應著,很快端來了一個小碟子,里面是溫熱的、散發著奶腥味的液體。她將碟子推到他面前,眼神充滿期待:“餓了吧?快喝點。”
羊奶的味道鉆入鼻孔,貓的本能讓他胃部痙攣,生出強烈的渴望。但人類的理智在瘋狂地尖叫著拒絕。
喝嗎?像一只真正的貓那樣,低頭舔食碟子里的奶?
最后的底線似乎在搖搖欲墜。
就在他內心天人交戰,盯著那碟羊奶如同盯著毒藥之時,客廳里的電視機正播放著晚間新聞。
“……本市高新技術園區今日下午發生一起實驗室意外爆炸事件,據悉暫無人員傷亡報告,具體原因正在調查中……”
新聞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像一道閃電,劈入了林默混亂的大腦!
高新技術園區!實驗室爆炸!
他猛地抬起頭,琥珀色的貓眼死死盯住電視屏幕。屏幕上閃過幾秒園區外圍的鏡頭和采訪研究人員的畫面。
沒有人員傷亡……
那……“林默”呢?
那個二十七歲的、作為程序員的林默,在這個時間點,是存在于這個世界,還是……如同被橡皮擦擦去一樣,徹底消失了?
如果“他”還存在,那自己又算什么?一個多余的、錯誤時間線上的幽靈?
如果“他”已經不存在了……那自己經歷的過去又是什么?未來的自己又從哪里來?
巨大的悖論像一個冰冷的漩渦,將他剛剛燃起的一絲求生的意念再次拖入深淵。他存在的本身,似乎就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一個挑戰時空邏輯的謬誤。
“喵……”
他無意識地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帶著無盡迷茫和恐懼的叫聲,小小的身體在溫暖的室內,卻感到比在冰冷小巷時更深的寒意。
蘇曉看著他對著電視發呆,又不肯喝奶,擔心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冰涼的小鼻子。
“怎么了?小墨墨?不喜歡喝嗎?還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觸碰溫暖而柔軟,帶著毫無保留的關切。
林默緩緩轉過頭,望向眼前這個一無所知的、年輕版的蘇曉。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著他此刻弱小、無助、漆黑的貓形。
她收留了他,給了他暫時的溫暖和庇護。
可她根本不知道,她帶回家的,是一個來自未來的、被困在貓殼里的、可能根本不該存在的靈魂。
一個巨大的、關于存在本身的秘密,沉重地壓在了他稚嫩的貓科動物心臟上。
他該如何面對她?又該如何在這個錯位的時空中,“存在”下去?
窗外的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