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時。

城南土地廟。

這里早已破敗，神像的泥胎剝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枯草，蛛網在橫梁上結了一層又一層。

林峰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時辰。

為何早到？這不是君子守信，而是他作為現代商業精英的本能。第一，勘察環境，確認這里沒有預設的埋伏，確保自身安全。第二，在談判中，“等待者”往往比“被等待者”更能占據心理上的主動。他要以逸待勞，觀察對方到來時的姿態和情緒。

他沒有在廟里干等，而是在廟后一棵大樹的陰影下，閉目養神，將整個土地廟的入口盡收眼底。

臨近午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來的不是一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昨日那個趙哥，他此刻滿臉諂媚，正彎著腰，為一個身穿青色內侍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引路。這中年人約莫四十歲，眼神陰鷙，步履沉穩，下巴微微抬起，透著一股久居宮中的倨傲。在他身后，還跟著兩個身材健壯、腰間鼓鼓囊囊的仆役。

林峰心中了然。這是對方的第一個下馬威：用排場和武力，來試探他的底氣。

他沒有動，直到趙哥在廟里廟外都找不到人，急得滿頭大汗時，他才從樹后緩緩走出，聲音平淡地開口：“可是趙兄當面？”

趙哥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林峰，連忙對那中年內侍道：“七叔，就是他！”

那被稱為“七叔”的中年內侍——十常侍蹇碩麾下的管事太監，簡雍——轉過身，用那雙仿佛沒有感情的眼睛，將林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像是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

“就是你，昨日在酒壚，妄言我等有傾覆之災？”簡雍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一股天然的審訊味道。

林峰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林峰，一介布衣。所言非是妄語，而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簡雍冷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看是江湖騙術！你可知我是誰？可知妄議宮闈、妖言惑眾，是何等罪過？單憑你昨日那番話，我便可將你投入北寺獄，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旁邊的趙哥嚇得臉色發白，兩個仆役也悄然上前，隱隱形成了合圍之勢。

簡雍必須這么做。作為一個在宮中靠察言觀色、心狠手辣活下來的宦官，他絕不會輕易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窮書生。他的恐嚇，既是試探，也是自保。如果林峰被嚇住，那便是個騙子，可以直接處理掉；如果林峰不怕，那才值得他繼續聽下去。

然而，林峰的反應，超出了他的預料。

面對威脅，林峰的臉上，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簡雍，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直到簡雍的氣勢攀升到頂點，他才緩緩開口，說出了一句讓對方如遭雷擊的話：

“公公說笑了。您若真想將我下獄，今日便不會來此。您之所以來，是因為您比誰都清楚，大將軍的屠刀，遠比北寺獄的刑具，要來得更快，也更致命?！?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更何況，如今宮中暗流涌動，南宮（何太后與外戚的勢力范圍）與北宮（宦官的勢力范圍）早已勢同水火。蹇公（蹇碩）雖手握西園禁軍，卻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公公身為蹇公麾下之人，難道不比我這局外人，更能感受到那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寒意嗎？”

簡雍臉上的倨傲和冷笑，瞬間凝固了。

他沒有順著對方的話去辯解自己是不是騙子，那是最低級的應對。他直接用兩句話，擊穿了對方的心理防線：

點破動機：“你之所以來，是因為你怕?！敝苯觿兊袅藢Ψ絺窝b的強勢外衣，將雙方拉回平等的談判地位。

展示情報：“南宮與北宮”、“蹇公雖手握禁軍”，這些都是當時最高層的政治博弈，是一個外人、一個窮書生絕對不可能知道的內幕！這一句話，瞬間將他的身份從“江湖相士”，提升到了“神秘的知情者”，其份量，不可同日而語。

簡雍的眼神，徹底變了。從審視，變成了驚疑。

他揮了揮手，示意趙哥和兩個仆役退到遠處。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聲音不再尖利，反而多了一絲沙啞。

“我是能救公公你，和你背后那些人的人?！绷址褰K于露出了此行的目的，語氣卻依舊平淡，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

“救我們？如何救？”簡雍追問。

林峰搖了搖頭：“在談如何救之前，我們得先弄明白，你們會怎么死?！?

他沒有理會簡雍難看的臉色，自顧自地分析起來，他的聲音清晰、冷靜，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

“第一，大將軍何進，屠夫出身，勇而無謀，性情剛愎。他如今獨攬大權，視諸位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這一點，公公比我清楚。”

“第二，他要殺你們，但太后不允。于是，他便會用一個最愚蠢的法子——召集外鎮兵馬入京，以勢逼迫太后?！?

“第三，并州丁原、西涼董卓……這些都是手握兵權的豺狼。一旦入京，京師的局勢，便不再是大將軍一人說了算。這叫‘引狼入室’。”

“第四，也是最致命的一點。當何進發現自己無法掌控局面時，他會變得更加急躁。而你們，在死亡的威脅下，也必然會選擇鋌而走險。最終的結果，便是在外兵入京之前，你們先下手為強，誘殺何進。而何進的部將，則會趁機帶兵入宮，屠盡爾等……”

林峰停頓了一下，看著面無人色的簡雍，說出了最后的結論：

“最終，洛陽城會陷入一片火海，皇權旁落，而你們所有人，無論主謀還是附從，都將死無葬身之地。這不叫傾覆之災，這叫玉石俱焚?！?

土地廟內，死一般的寂靜。

簡雍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林峰所描述的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了他內心最擔憂的節點上。這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預言，而是一條清晰可見、通往地獄的道路。

“你……你說的這些……可有破解之法？”簡雍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哀求。

林峰終于笑了。他知道，這條魚，已經徹底被他拉出了水面。

“破解？公公，你覺得憑你們，能勸得動一心求死的大將軍嗎？還是能擋得住西涼的鐵騎？”

他搖了搖頭，語氣變得意味深長：“大廈將傾，非一人可扶。但聰明人，不會想著去扶樓，而是會在大廈倒塌之前，為自己找一根新的柱子?！?

“新的……柱子？”簡雍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林峰向前一步，一字一句地說道：“公公，放眼這滿朝文武，誰最不希望何進召外兵入京？誰最不希望大將軍一家獨大，威脅到皇權？”

簡雍的瞳孔猛地一縮，一個他既熟悉又敬畏的身影浮現在腦海。

“是……太后！”

“然也！”林峰點頭，“太后需要你們的力量來制衡她那位愚蠢的兄長，而你們，也需要太后的庇護，來躲過這場殺身之禍。你們本是天然的盟友，不是嗎？”

簡雍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他明白，林峰說的是對的。但十常侍與何太后之間，因為立儲之事，早已有了嫌隙。

林峰看穿了他的心思，繼續下餌：“嫌隙，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F在，缺的只是一個能為雙方重新牽線搭橋的人。一個能讓太后明白，她真正的敵人不是你們，而是她那個即將把整個大漢拖入深淵的哥哥的人。”

他看著簡雍，緩緩道：“而我，恰好有‘定亂三策’，可獻于太后。第一策，便可解這外兵入京之禍?！?

簡雍的呼吸瞬間變得無比粗重，他死死地盯著林峰，仿佛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公公，我的時間不多，太后的時間也不多?！绷址宀辉俳o他思考的機會，直接下達了指令，“三日之內，我需要見到太后。不是你，也不是我，能決定自己的生死，而是時間。你，能為我安排嗎？”

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簡雍的額頭上，冷汗滾滾而下。他知道，眼前這個神秘的年輕人，給了他一個他無法拒絕，也不敢拒絕的提議。

這不僅僅是為十常侍求生，更是為他自己，求一條活路。

許久，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盡力而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