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艙的冰冷白光和消毒水氣味被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取代。

那是陳年紙張、油墨、干燥的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時光的塵?；旌显谝黄鸬奈兜?。

顧言坐在一把吱呀作響的老藤椅上，面前是一張堆滿了泛黃書籍和雜亂物件的舊木桌。桌對面，陳老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紫砂茶壺，動作輕柔而專注。

舊書店里光線昏暗，只有幾盞老式臺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書架高聳入頂，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各種書籍，從線裝古籍到現代精裝，從科技期刊到神秘學手抄本，雜亂無章卻又自成體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寧靜，仿佛連時間在這里都流淌得格外緩慢。

蘇清寒站在靠門的位置，如同一尊沉默的冰雕。她換下了制服，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便裝，但那份冷冽的氣場依舊讓這間充滿生活氣息的舊書店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店內每一個角落，最后落在陳老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胖子龐大海則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坐在另一張矮凳上，手里無意識地搓著衣角，眼神時不時瞟向窗外，似乎在擔心著什么。葉瀾沒有跟來，留在分局處理顧言后續的治療數據和“靜默艙”的修復工作。

顧言的身體依舊虛弱，胸口隱隱作痛，精神力場也像被風暴席卷過的廢墟，一片狼藉。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卻完全被陳老吸引。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真的就是蘇清寒口中那個代號“百曉生”、與父母有故交的神秘人物？

“小顧啊，”陳老終于放下了茶壺，抬起頭，溫和的目光透過老花鏡片落在顧言臉上，帶著一絲長輩的關切，“氣色還是不太好。傷得不輕吧？”

“還…還好，陳老?！鳖櫻杂行┚兄數鼗卮?，“麻煩您了?！?

“麻煩什么。”陳老擺擺手，拿起茶壺，給顧言面前的茶杯斟上清澈的茶湯，一股清雅的香氣彌漫開來，“喝點茶，安神。小葉那孩子，用藥太猛，傷神。”

顧言端起茶杯，溫熱的茶水入喉，帶著一絲微苦，隨即回甘，確實讓他緊繃的神經舒緩了一些。

“清寒丫頭，”陳老又看向蘇清寒，語氣帶著一絲長輩的調侃，“別杵在那兒當門神了，坐吧。我這小店，還沒人敢闖進來撒野?！?

蘇清寒沉默了一下，走到顧言旁邊一張空著的藤椅上坐下，姿勢依舊筆挺，目光卻柔和了幾分，但那份警惕并未完全散去。

陳老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最后停留在顧言身上，眼神變得深邃起來：“你們來找我，是為了明遠和清秋的事吧？還有…你身上那股…不太安分的力量？”

顧言的心猛地一跳！陳老果然知道！他放下茶杯，急切地問道：“陳老，您認識我父母？他們…他們到底在研究什么？那個‘悖論之子’項目…還有我身上的異能…是不是跟他們有關？”

陳老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啜飲了一口，仿佛在斟酌詞句。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追憶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明遠和清秋啊…”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歲月的滄桑，“他們是天才，也是…理想主義者。在那個‘天啟’能量爆發后，異能初顯的年代，他們是最早一批致力于研究異能本源的人。他們相信，異能并非神賜或詛咒，而是人類基因在特定能量環境下的一種進化表達，是可以被理解、被引導，甚至…被造福人類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悠遠：“‘創生基因’是他們一手創立的。初衷是好的，研究基因療法，緩解異能覺醒帶來的副作用，甚至幫助普通人安全地適應那個能量劇變的世界。‘悖論之子’…這個名字，是他們后期一個極其大膽、也極其危險的研究方向?！?

“危險？”顧言的心提了起來。

“嗯?！标惱宵c點頭，表情凝重，“他們發現，在極少數個體身上，存在著一種…與常規異能截然不同的力量根源。它并非源于對現有物理規則的操控（如元素、精神、強化），而是…更接近于對規則本身的‘擾動’或‘再定義’。就像往平靜的湖水里投入一顆石子，石子本身的力量不大，但它引發的漣漪，卻能改變整個湖面的狀態。”

他看向顧言，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體：“你的能力，顧言，就是這種‘擾動’的體現。它并非‘創造’或‘毀滅’，而是基于你強烈的、帶有特定指向性的意念（比如吐槽、愿望、詛咒），引發現實規則的微小‘悖論’或‘扭曲’，從而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就像銀行那把槍變香蕉，或者倉庫里那道致命光束的偏折?！?

顧言聽得目瞪口呆。雖然蘇清寒和葉瀾也猜測過，但陳老如此清晰、如此本質地描述出來，還是讓他感到震撼和…一絲恐懼。他真的是個“規則擾動者”？

“那…那我父母的研究…”顧言聲音有些發顫。

“他們試圖理解這種力量的根源，甚至…嘗試引導或復制它?！标惱系穆曇魩е唤z沉重，“他們相信，如果能掌握這種‘規則擾動’的原理，或許能從根本上解決異能失控的問題，甚至…創造更美好的未來。但…”他嘆了口氣，“這種力量太詭異，太不可控，代價也太大。它就像一把雙刃劍，稍有不慎，就會反噬自身，甚至引發難以預料的災難。”

“所以…‘影蝕’盯上了他們？”蘇清寒突然開口，聲音冰冷。

陳老的目光轉向她，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影蝕’…這個組織，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顯露端倪了。他們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對一切強大的、特殊的異能力量都充滿了貪婪和占有欲。明遠和清秋的研究，尤其是‘悖論之子’的方向，對他們來說，無異于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低沉：“五年前，‘創生基因’突然注銷，所有核心數據和人員檔案被抹除得一干二凈。明遠和清秋…也失蹤了。官方記錄是實驗室事故…但我知道，沒那么簡單。”

顧言的心沉到了谷底。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父母的下落不明，還是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痛苦和憤怒。

“那您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嗎？或者…‘影蝕’對他們做了什么？”顧言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陳老緩緩搖頭，眼中充滿了遺憾和無奈：“線索斷了?！拔g’的手段非常高明，抹除得極其徹底。我只知道，他們最后一段時間非常緊張，似乎在躲避什么，也似乎在…保護什么?！彼哪抗庠俅温湓陬櫻陨砩?，意味深長，“也許…他們保護的東西，就是你。”

顧言愣住了。保護他？所以他才活了下來？

“至于‘影蝕’…”陳老的眼神變得冰冷而銳利，如同出鞘的古劍，“這個組織的歷史，比你們想象的要悠久得多。他們信奉一種扭曲的‘凈化’或‘進化’理念，認為現有的世界秩序（包括普通人和大部分異能者）是阻礙人類‘升華’的絆腳石。他們一直在暗中收集、研究、甚至制造強大的異能，目標…是重塑世界。”

他看向蘇清寒：“清寒丫頭，你感受到的寒意沒錯。異管局內部…恐怕已經被滲透了?！拔g’的觸角，無孔不入。那個代號‘清道夫’的家伙，就是他們最鋒利的爪牙之一，專門處理像顧言這樣的‘特殊目標’。”

蘇清寒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緊，指節發白。她眼中寒光閃爍，顯然陳老的話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測。

“那…那我該怎么辦？”顧言感到一陣絕望。父母失蹤，身世成謎，被一個龐大而神秘的組織追殺，連官方機構都不再安全…他這條咸魚，真的還有翻身的機會嗎？

“怎么辦？”陳老放下茶杯，目光變得異常嚴肅，“首先，活下去。顧言，你是他們計劃中最大的變數。你的能力，是‘規則擾動’，是‘悖論’本身。它無法被常規方法控制，因為它本身就是對‘控制’的否定?！?

他頓了頓，看著顧言的眼睛：“你需要學會的，不是‘馴服’它，而是…‘傾聽’它，理解它的‘規則’，然后…引導它的‘方向’。就像引導一條奔涌的、不可預測的河流，不是去堵住它，而是去順應它的勢，在它泛濫之前，開鑿一條新的河道。”

“傾聽？理解？引導？”顧言一臉茫然。這聽起來比葉瀾的冥想引導還要玄乎。

“沒錯。”陳老站起身，走到旁邊一個高大的書架前，手指在書脊上劃過，最終抽出一本封面沒有任何文字、紙張泛黃、邊緣磨損嚴重的線裝古籍。

“這本書，叫《心淵微瀾錄》。不是什么神功秘籍，而是一些古代精神修行者，關于如何與自身‘異?！α肯嗵幍捏w悟和筆記。里面有些方法，或許對你有用?！?

他將書遞給顧言：“拿回去，慢慢看?？床欢疀]關系，用心去‘感覺’。記住，你的力量源于你的‘心念’，它的失控往往源于你內心的恐懼、抗拒或強烈的負面情緒。試著去接納它，理解它為何躁動，然后…用更清晰、更堅定的意念去‘告訴’它，你想要什么，而不是讓它被混亂的情緒所裹挾。”

顧言接過那本沉甸甸的古籍，觸手冰涼，帶著一種歷史的厚重感。他翻開一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和晦澀難懂的插圖。他完全看不懂，但陳老的話，卻像一顆種子，在他混亂的心田中悄然種下。

“其次，”陳老的目光掃過蘇清寒和胖子，“你們需要盟友。真正值得信任的盟友?！拔g’的勢力盤根錯節，單打獨斗，必死無疑。”

“去哪里找？”蘇清寒問道。

陳老沉吟片刻：“我會給你們幾個名字和聯絡方式。他們有的是隱退的老家伙，有的是游離在體制外的獨行俠，對‘影蝕’都有舊怨。但記住，信任需要建立，人心難測。如何說服他們，如何合作，是你們需要面對的挑戰?！?

他最后看向顧言，眼神帶著深切的期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顧言，你的路才剛剛開始。這條路布滿荊棘，充滿未知和兇險。但記住，你的力量，是‘悖論’，是‘變數’。它意味著…在看似絕望的絕境中，永遠存在一線‘不可能’的希望。如何抓住這一線希望，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舊書店里再次陷入寂靜?；椟S的燈光下，塵埃無聲地飄落。顧言握著那本古老的《心淵微瀾錄》，感受著它冰冷的觸感和其中蘊含的未知力量。父母的謎團、‘影蝕’的威脅、內部的陰影、還有體內那頭狂暴的兇獸…前路依舊黑暗而艱險。

但陳老的話，卻像黑暗中一盞微弱的燈，為他指明了方向——不是控制，而是理解與引導；不是孤軍奮戰，而是尋找盟友。

他抬起頭，看向陳老，又看了看身邊冷冽如冰的蘇清寒和一臉緊張的胖子?？謶忠琅f存在，但一股微弱卻堅定的火焰，開始在他心底燃燒。

活下去。理解力量。尋找盟友。抓住那一線“不可能”的希望。

他這條咸魚，似乎…真的要開始掙扎著游向未知的深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