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元十七年，冬末，京郊，亂葬崗。

夜色如傾翻的濃墨，將天地吞噬。冰冷的雨絲裹挾著未化的雪粒，淅淅瀝瀝，敲打著枯死的灌木和歪斜的墓碑，發出永無止境般的、令人齒冷的沙沙聲。空氣厚重得能擰出水來，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尸骸腐爛的微甜，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屬于絕望和遺忘的死寂。

在這里，神京的繁華笙歌被徹底隔絕，只剩下生命最赤裸、最丑陋的終局。

一襲靛藍道袍的身影，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異色。

張清衍撐著一把邊緣破損、骨架吱呀作響的舊油紙傘，傘面不堪重負地積著少許雨水，不時從破口處漏下幾滴，冰凌般砸在他早已濕透的肩頭。他恍若未覺，那雙淺褐色的眸子在雨夜中沉靜如古井，緩緩掃視著層層疊疊、幾乎無處落腳的荒墳野冢。

他在找人。

三日前，一個剛從龍虎山下來、欲往清微閣舊址掛單的年輕道士，在此地失了蹤跡。龍虎山天師府發來的尋人文書言辭簡潔，并未大張旗鼓，只道弟子“玄明”下山歷練，逾期未歸，最后蹤跡泯于京郊。

但張清衍接了這樁看似尋常的尋人委托。

只因那名叫玄明的小道士，在徹底失去音訊前，用清微閣獨有的隱符，在途經的驛站墻角，倉促刻下了三個扭曲的字——

**“雷法……?！?*

清微雷法。師門失傳百年的核心秘典，亦是清微閣凋零至此的根源之一。這三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張清衍多年來的平靜。

他蹲下身，道袍下擺毫不介意地浸入冰冷粘稠的泥濘之中。閉上雙眼，指尖輕觸地面，靈臺一絲極細微的神識如漣漪般悄然蕩開。

雜亂無章的感知碎片洶涌而來：亡者殘存的恐懼與怨念、野鼠啃噬骨骼的細響、冬眠蟲豸微弱的生機……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即將徹底消散的、與他同源的道法氣息。

他循著那氣息，步履沉穩地向前。最終在一處明顯是新翻動過、又被雨水沖刷得略顯平緩的土坡前停下。

半融的積雪下，露出一角殘破的、被污泥浸染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靛藍布料。

張清衍眸光沉靜，并指如劍，再次輕輕按于冰冷的泥土之上。

靈視之中，景象陡然劇變！

破碎的畫面伴隨著強烈的情緒沖擊席卷而來：

——驚恐瞪大的雙眼，倒映出一個扭曲蠕動、不似常形的黑影！

——熾烈的、卻裹挾著一股邪異冰冷氣息的雷光猛然爆開！那絕非清微正道的煌煌天雷，更像是……某種拙劣而惡毒的模仿，充滿了褻瀆與毀滅的味道！

——最后，是極致的痛苦與黑暗吞噬一切……

景象戛然而止。

張清衍猛地睜開眼，臉色在雨夜映襯下顯得愈發蒼白。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雷光中熟悉又陌生的核心脈絡——那邪異雷法的根基，竟與清微正道雷法有著千絲萬縷、卻又被扭曲踐踏的聯系！

《清微雷法》下冊？難道真的現世了？還落在了……何種邪佞之輩手中？

他眉心緊蹙，正欲凝聚心神，更深層次地感應那殘留的邪雷氣息，試圖追蹤溯源時——

“咔嚓。”

一聲極輕微的、枯枝被踩斷的聲響，自身后不遠處的密林中傳來。

并非野獸，也非風雨所致。那腳步極輕，卻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謹慎，正試圖悄然靠近。

張清衍動作瞬間停滯，周身氣息內斂至虛無，仿佛與周圍的墓碑雨聲融為一體。他并未回頭，靈覺卻已如最敏銳的蛛網，無聲地向聲音來處蔓延而去。

來的不止一人。呼吸壓抑，腳步落點分散，呈半包圍之勢緩緩逼近。帶著一股子江湖草莽的兇悍氣，還有……一絲極淡的土腥和墓穴里的陰冷。

是了。玄明留下的“?！弊?，所指恐怕不僅是雷法，還有他遭遇的殺身之禍。

張清衍緩緩站起身，破舊的油紙傘微微傾斜，雨水順著傘骨匯成細流，在他腳邊泥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坑。他仿佛只是站得累了，換個姿勢。

林中潛行的人似乎頓了頓，顯然沒料到目標會突然動作。短暫的死寂后，一道壓低的、沙啞的嗓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喂，那道士！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這亂葬崗做甚？”

另一個人聲音尖利些，接口道：“大哥，跟他廢什么話！看他這窮酸樣，不像有油水，別是發現了那件事……”

“閉嘴！”先前那沙啞聲音厲聲喝止。

張清衍緩緩轉過身。雨幕模糊了他的面容，只看到一個清瘦挺拔的輪廓和一雙在暗夜中過于平靜的眸子。

“貧道途經此地，尋一位走失的晚輩。”他聲音清淡，穿透雨聲，聽不出絲毫波瀾，“諸位可知，三日前，可有一位年輕道長在此遇險？”

那幾人顯然沒料到他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隨即，那沙啞聲音發出嗤笑：“道長？沒看見！這地方只有野鬼和……索命的無常！”

話音未落，破空之聲驟響！

數點寒芒自林中不同方向激射而出，直取張清衍周身要害！是淬了毒的短弩！

與此同時，三條黑影如餓狼般撲出，手中鋼刀閃爍著森然寒光，封死了他所有退路。動作狠辣，配合默契，顯然是干慣了殺人越貨的勾當。

張清衍站在原地，似乎來不及反應。

為首那漢子臉上已露出獰笑，仿佛看到下一刻這窮酸道士就會被扎成刺猬，亂刀分尸。

然而，就在弩箭及身的剎那——

張清衍臂彎間的拂塵無聲滑落至他手中。不見他如何動作，只是手腕極輕微地一抖。

“叮叮叮?！?

一陣極清脆密集的響聲爆開，那數點淬毒弩箭竟被他看似柔軟的雪白拂塵絲盡數掃落在地！塵絲過處，甚至帶起細微的電弧，將箭桿上的毒素灼燒出一股刺鼻氣味。

撲上的三人瞳孔驟縮，心中駭然！這道士竟是個硬茬子！

但箭已離弦，刀已出鞘，再無回頭路。

“宰了他！”沙啞嗓音怒吼，三人刀勢更急，卷起風雨，狠劈而下！

張清衍身形未動，只在那刀光及體的瞬間，如鬼魅般微微側身、后撤半步。刀鋒貼著他的道袍劃過，斬裂雨幕，卻連衣角都未能沾到。

他手中拂塵再次揚起，這一次，不再是格擋。塵絲如同擁有了生命，纏向其中一人的手腕。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啊——！”那漢子慘叫一聲，鋼刀脫手，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另外兩人見狀，目眥欲裂，更加瘋狂地攻來。

張清衍步踏天罡，身形在刀光劍影中飄忽不定，拂塵或掃或點，每一次落下，必有一人痛呼倒退，或是關節被制，或是穴道被擊，劇痛難當。他并未下殺手，動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殺，而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舞蹈。

雨越下越大，沖刷著地上的泥濘和血跡（是那幾名賊人自己磕碰所流）。

不過短短十數息，三名兇徒已全部倒地，一人斷腕，一人抱著扭曲的膝蓋慘嚎，最后那沙啞嗓音的漢子被拂塵絲纏住了脖頸，勒得面色紫脹，眼球外凸，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只剩徒勞的掙扎。

張清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雨水順著他清雋的側臉滑落，眼神依舊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

“現在，”他開口，聲音比這冬雨更冷，“可以告訴我，三日前，那位年輕道長，究竟遭遇了什么嗎？”

“還有，你們在替誰……看守這片墳地？”

那漢子眼中充滿了恐懼，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微弱、卻尖銳無比的哨音，突兀地從林子深處傳來！

那聲音仿佛能刺穿耳膜，直抵靈魂深處。

地上三名賊人聽到這哨音，如同聽到了最恐怖的詛咒，掙扎驟然停止，眼中同時涌現出極致的恐懼，隨即瞳孔迅速渙散，口鼻中溢出黑血，身體抽搐了幾下，竟同時氣絕身亡！

服毒自盡！

張清衍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電，射向哨音傳來的黑暗密林深處。

那里，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雨幕重重，夜色深沉。

張清衍松開拂塵，看著地上迅速冰冷的尸體，又看了看那黑影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回那處埋葬了玄明的新墳。

亂葬崗重歸死寂，只有雨聲瀟瀟。

但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玄明的死，邪異的雷法，神秘的看守者，滅口的哨音……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巨大的、深不可測的漩渦。

而清微閣失傳的雷法，正是這漩渦的中心。

他彎腰，從那名首領模樣的漢子懷中，摸出一塊硬物。那是一塊沉甸甸的黑色木牌，觸手冰涼，上面用一種古老技法鑲嵌出復雜的云紋，云紋中心，是一個他從未見過、卻隱隱感到不祥的詭異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