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南市的秋意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前一晚還飄著零星冷雨，今早天剛放晴，風就卷著梧桐葉往人衣領(lǐng)里鉆。沈青霧站在解剖室的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窗外那棵老梧桐的影子斜斜鋪進來，剛好落在她白大褂的下擺上，像片洗不掉的水漬。
解剖臺上蓋著白布，輪廓安靜得過分。半小時前接到的報案，退休公務(wù)員周明海，死在自家書房。報案人是他的兒子，說一早敲門沒人應(yīng)，推門進去就看見人趴在書桌前，手里還攥著什么東西。
“沈醫(yī)生，準備好了。”助手小陳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沈青霧收回目光，指尖在玻璃上殘留的涼意還沒散。她沒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白布掀開的瞬間，消毒水的氣味似乎都被那具軀體上的“陳舊感”壓了下去——周明海的皮膚呈一種灰敗的青白色，像是浸在冷水里泡透了，唯有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攥著東西，泛出一點不正常的紅。
“初步觀察，體表無明顯外傷，眼瞼結(jié)膜蒼白，符合窒息死亡特征？”小陳一邊記錄一邊推測。
沈青霧沒接話。她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拂過死者的頸部，喉結(jié)下方皮膚光滑，沒有扼痕或勒痕的印記。她又轉(zhuǎn)向死者緊攥的右手，指縫里似乎夾著點什么，紙張的邊角露在外面。
“小心點，把他的手指掰開。”她抬了抬下巴。
兩個助手合力，才慢慢松開周明海僵硬的手指。一張泛黃的便簽紙掉了出來，上面只有潦草的幾個字——“舊廠區(qū)307”。
字跡邊緣因為被汗水浸透，有些模糊發(fā)皺。沈青霧用鑷子夾起便簽紙，對著燈光看。紙是很普通的辦公用箋，紙頁右下角有個幾乎磨掉的紅色印章痕跡，隱約能看出“檔案”兩個字的輪廓。
“舊廠區(qū)……”小陳念叨了一句，“是西邊那個早就廢了的紡織廠區(qū)吧？聽說二十年前火著得挺大，之后就一直封著。”
沈青霧沒應(yīng)聲。她的目光落在死者的指甲上，指甲縫里有少量黑褐色的殘留物，不是泥土，倒像是……灰燼？
她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去翻死者的尸檢初步登記表。年齡，六十七歲。退休前單位——市檔案館。
“查一下，二十年前，津南舊廠區(qū)是不是出過什么事？尤其是和‘307’有關(guān)的。”她把便簽紙放進證物袋，聲音比剛才低了些。
助手剛應(yīng)下，解剖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上官晨站在門口，身上的警服還帶著外面的風，眉頭微蹙著。他沒進來，就靠在門框上，目光先掃過解剖臺上的死者，最后落在沈青霧身上。
“情況怎么樣？”他問。聲音不高，卻比平時沉了些。
“死因還需要進一步化驗才能確定，”沈青霧拿起那張便簽紙的證物袋，遞過去，“但這個，可能是關(guān)鍵。”
上官晨接過來，指尖捏著證物袋邊緣，看著那行字。“舊廠區(qū)307……”他重復(fù)了一遍，眉峰皺得更緊，“周明海退休前是管檔案整理的，他手里怎么會有這個？”
“不清楚。”沈青霧低下頭，繼續(xù)檢查死者的口腔，“不過他指甲縫里有灰燼殘留物，便簽紙的質(zhì)地和上面的印章痕跡，可能和他以前經(jīng)手的舊檔案有關(guān)。”
上官晨沒說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證物袋的塑料邊緣。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他的隊員南風跑了過來，手里拿著個文件夾。
“晨哥，查到點東西。”南風把文件夾遞給他，“二十年前，舊廠區(qū)確實出過事。一個姓趙的工人，在車間里‘意外’死亡，當時定的是操作失誤引發(fā)機器故障。有意思的是，那案子的卷宗……幾年前整理檔案的時候，說是遺失了。負責那次檔案整理的人里，就有周明海。”
上官晨翻開文件夾，里面是南風剛調(diào)出來的簡略記錄，只有死者姓名和死亡日期，其他信息一片空白。他的指尖停在“趙姓工人”那行字上，抬眼看向沈青霧：“周明海的尸檢，重點查一下體內(nèi)有沒有特殊毒素。尤其是……和二十年前那種‘意外死亡’可能相關(guān)的。”
沈青霧動作頓了一下。她抬眼對上上官晨的目光，他眼里沒什么特別的情緒，只有警察查案時的審慎，但她莫名讀懂了——他也覺得，這不是簡單的死亡。
“知道了。”她應(yīng)了一聲，低下頭，繼續(xù)手里的動作。解剖刀劃開皮膚的聲音很輕，在安靜的解剖室里卻格外清晰。
上官晨沒再說話，拿著證物袋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沈青霧正彎腰盯著解剖臺，白大褂的領(lǐng)口被燈光照得有些透亮，側(cè)臉的線條比平時更冷了些。
他沒多說什么，輕輕帶上了門。走廊里的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吹得他警服的衣角動了動。舊廠區(qū)307……他摸出手機，給隊里打了個電話：“查清楚二十年前舊廠區(qū)那場火的起因，還有，找到當年那個趙姓工人的所有資料，哪怕是旁證，都給我挖出來。”
掛了電話，他靠在墻上，抬頭看了眼解剖室緊閉的門。里面的人大概又要忙到很晚了。他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她不喜歡煙味。
風卷著梧桐葉擦過墻面，沙沙響。津南市的秋天，好像總比別處更冷些。尤其是藏在平靜底下的那些東西，一被翻出來，就帶著陳年的寒氣，往人骨頭縫里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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