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蜀地的夏末，暑氣還沒完全退去，田埂上的稻穗卻已沉甸甸地彎了腰，風掠過稻田時，金浪翻滾著撞在田埂上，濺起細碎的稻花香。強燦背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包站在二外婆家的院壩里，帆布包側兜露出半本卷邊的初中畢業證，紅色封皮被汗水浸得有些發暗。他剛幫家里收完半畝地的稻子，褲腳還沾著濕泥，汗珠子順著曬得黝黑的下頜線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小圈濕痕，又很快被午后的太陽蒸干。

“燦燦，傻站著干啥？快進來！”二外婆系著藍布圍裙從廚房出來，手里還攥著塊擦碗布，圍裙下擺沾著星星點點的面粉，“昕昕早就到了，在里屋看書呢，你們倆小時候就玩得好，正好趁今天好好聊聊。”

強燦“哎”了一聲，跟著二外婆往里走。堂屋的木沙發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沙發上坐著個姑娘，扎著低馬尾，發尾沾著點沒拍干凈的稻殼，手里捧著本泛黃的《讀者》，指尖在印著鉛字的書頁上輕輕劃動。聽見腳步聲，姑娘抬頭，露出張白凈的臉，眉眼彎彎的，眼睛亮得像田埂邊剛漲過水的小溪——是胡昕，他小學同班五年的同學。

強燦記得最清楚的是四年級那個夏天，胡昕的鉛筆盒掉進了剛灌過水的稻田里，綠色的鐵皮盒在渾濁的水里漂著，胡昕急得快哭了。是他挽著褲腿踩進泥里，把鉛筆盒撈了上來，盒里的鉛筆、橡皮都泡得發脹。那天放學后，胡昕硬是把家里剛煮好的玉米塞給他，還熱乎著，玉米粒咬在嘴里甜得能流出汁。后來升了初中，他去了鎮東的中學，胡昕去了鎮西的，兩人沒了交集，沒想到再見面，竟是以相親的名義。

“強燦？”胡昕先開了口，聲音比小時候軟了些，帶著點剛睡醒似的慵懶，“好久沒見了，你好像……長高了不少。”

“嗯，是挺久了。”強燦撓了撓頭，把帆布包往沙發扶手上放，沒注意到包帶勾住了胡昕放在旁邊的書，兩人同時伸手去扶，指尖在書頁上碰了一下，又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縮回去。二外婆在旁邊看得清楚，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你倆這孩子，還跟小時候一樣靦腆。我去廚房看看燉的排骨湯，你們聊著，別拘束。”

二外婆一走，屋里就剩他們倆，空氣里飄著窗外稻田的清香，還混著廚房飄來的肉香。強燦沒話找話，目光落在胡昕腿上的書上：“你還喜歡看《讀者》啊？我記得小學時你就總借我的看。”

“隨便翻翻，廠里宿舍沒電視，晚上沒事干就看看書。”胡昕把書合上，放在腿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書脊上的紋路，“聽說你初中畢業了？打算在家待多久，還是要出去打工？”

“先幫家里把剩下的稻子收了再說。”強燦頓了頓，又補充道，“想找個離家近點的活，我媽有風濕，一到陰雨天就腿疼，得有人照應著。”他說這話時，眼神落在窗外的稻田上，那里有他從小長大的家，也有他放不下的牽掛。

胡昕點點頭，手指輕輕摩挲著書脊：“我爸也讓我去隔壁鎮的電子廠上班，說女孩子家不用掙太多錢，找個安穩活就行。昨天我去廠里看了，車間里全是流水線，機器響得人耳朵疼，不過管吃管住，一個月能拿兩千塊。”

那天他們聊了很多，從小學時誰總被老師罰站，到鎮上哪家的包子鋪肉餡最足，再到村里誰又外出打工賺了錢。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夕陽把稻田染成了橘紅色，強燦提出送胡昕回家。兩人走在田埂上，稻穗擦著褲腿，發出沙沙的響聲，偶爾有幾只麻雀從稻田里飛起來，撲棱著翅膀消失在遠處的樹林里。

快到胡昕家路口時，胡昕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強燦，耳尖在夕陽下泛著紅：“強燦，二外婆今天叫咱們來……是想讓咱們處對象吧？你……你怎么想的？”

強燦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他看著胡昕泛紅的臉頰，又看了看遠處炊煙裊裊的村莊，咬了咬牙，聲音有些發緊：“我覺得……挺好的。要是你愿意，以后我幫家里收稻子的時候，也去幫你家收，我力氣大，能多扛兩袋。”

胡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點頭的動作很輕，卻像一顆飽滿的種子，穩穩地落在了強燦心里。晚風拂過，帶著稻穗的清香，也帶著少年少女心底悄悄萌發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