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雪，如千萬把冰刀，割在人的臉上。

大齊皇宮的朱紅宮門在漫天風雪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而沈昭寧就是送到它嘴邊的祭品。

最后一輛南楚使團的青帷車孤零零地停在宮門外，車轍印很快被新雪覆蓋。

車里，母親冰冷的身體仿佛還在身邊，那句臨終遺言在沈昭寧耳邊反復回響：“活下來，等風雪停時，或許還有春。”

春？

沈昭寧垂下眼，長長的睫毛上凝了一層細碎的冰晶。

在這座吃人的皇城里，春天是最奢侈的妄想。

“宣南楚公主沈氏接旨——”

尖細的唱喏聲穿透風雪，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沈昭寧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幾乎要凍裂她的肺腑。

她推開車門，瘦小的身軀在厚重的大氅下顯得愈發單薄，一步一步，走向那手持明黃詔書的太監。

雪地上沒有設氈墊，她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下去，膝蓋撞在堅硬的青石板上，隔著厚厚的衣物，依舊傳來一陣鉆心的疼。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南楚公主沈氏，年十二，柔嘉淑順，性行溫良。然南楚歲貢不修，有違邦交之誼。今特準其入宮為質，以示誠意。賜居寒蕪殿，非召不得出。欽此。”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進沈昭寧的心里。

柔嘉淑順？

她不過是父親用來平息大齊怒火的一件貢品。

公主？

一個連姓氏都要被冠上國名的質子，算什么公主。

她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聲音不大，卻清晰異常：“臣女沈昭寧，領旨謝恩。”

指尖早已掐進了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印。

疼痛讓她保持著最后的清醒。

宣旨的太監將詔書一卷，塞給旁邊的小內侍，這才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

他身形微胖，面白無須，正是宮中內侍總管，趙德全。

“沈姑娘，請起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咱家奉命，送姑娘去寒蕪殿。”

沈昭寧站起身，膝蓋的麻木與刺痛交織，但她挺直了脊梁，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狼狽。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走的每一步，說的每一個字，都關系到生死。

趙德全領著她，沒有走寬闊平坦的宮道，反而專揀那些偏僻狹窄、風雪最盛的夾道穿行。

風從巷口灌進來，像野獸在嘶吼，吹得人幾乎站不穩。

宮墻高聳，將天空切割成一線，鉛灰色的云壓得人喘不過氣。

“南楚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趙德全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卻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沈昭寧聽得一清二楚，“欠了三年的歲貢，就送這么個干巴巴的小丫頭來抵債，也配住進這宮墻里？真是笑話。”

他身后的幾個小太監立刻附和著發出一陣壓抑的竊笑，那笑聲混在風里，像鬼魅的私語。

沈昭寧面無表情，只是默默跟著，將這條屈辱的路線牢牢記在心里。

她不看趙德全那張油滑的臉，也不理會那些刺耳的嘲諷。

她看著腳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得極穩，仿佛不是走在雪地里，而是將自己的意志釘進這片冰冷的土地。

不知走了多久，當天色完全被墨染黑時，他們終于在一座破敗的宮殿前停下。

殿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色，牌匾歪斜，上面的“寒蕪殿”三個字在風雪中模糊不清，透著一股死氣。

趙德全示意身邊的小太監去推門。

“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后，殿門勉強開了一道縫。

一股混合著霉味與塵土的寒氣撲面而來，門楣上掛著的蛛網被風雪一吹，瞬間碎裂。

殿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沈姑娘，請吧。”趙德“全側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嘴角的譏諷弧度更大了，“這便是您日后的居所了。皇恩浩蕩，姑娘可要好生住著。”

他將一盞氣死風燈往里照了照，光線所及之處，盡是狼藉。

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角落里堆著幾件破損的家具，唯一一張木床，連床帳都已霉爛發黑，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里沒有燈，沒有炭，甚至連一床像樣的被褥都沒有。

“宮里的規矩，每月初一，各宮可按份例領炭一筐，食物兩餐。”趙德全甩了甩袖子，仿佛多待一秒都會臟了他的衣服，“寒蕪殿偏遠，份例咱家會派人送來。只是這炭火，逾額莫問。姑娘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帶著人走了。

沉重的殿門被重新關上，發出一聲悶響，將沈昭寧徹底囚禁在這座活死人墓里。

黑暗與死寂瞬間將她吞沒。

當夜，風雪驟起，比白日更加狂暴。

寒蕪殿四處漏風，窗紙早已破爛不堪，寒風像無數只無形的手，從每一個縫隙里伸進來，攫取著她身上最后一點溫度。

沈昭寧蜷縮在床上那床散發著霉味的破爛被褥里，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著顫。

她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數次在極度的寒冷中被凍醒。

再這樣下去，她撐不過今晚。

母親的話再次響起：“活下來。”

對，活下來。

她猛地坐起身，借著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開始在殿內摸索。

殿角里，她踢到幾塊堅硬的東西。

伸手一摸，是幾塊朽爛的木頭，似乎是房梁上掉下來的。

她又走到窗邊，用力折下幾根早已干枯的窗欞木枝。

她將這些能找到的一切可燃物攏在一起，搬到殿中央一個滿是殘灰的破舊銅爐里。

她從貼身的衣物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里面是母親塞給她的最后幾根火鐮和火石。

“咔、咔……”

她的手指已經凍得僵硬，好幾次都劃不著。

但她沒有放棄，一次又一次，固執地重復著這個動作。

終于，一星微弱的火花在黑暗中亮起，點燃了引火的絨草。

微弱的火苗顫抖著跳躍起來，映著她那張凍得發青的小臉，也映亮了她眼中不屈的光。

她將臉湊近火爐，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低聲對自己說：“火若滅，人便走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往爐中添著碎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簇生命之火，仿佛在守護著自己最后的希望。

殿外，一隊禁衛正踏著厚厚的積雪巡查宮禁。

為首的男子身披玄色大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正是禁衛統領顧懷瑾。

風雪將他的眉眼都染上了一層霜白。

途經寒蕪殿時，他腳步一頓。

“統領，怎么了？”隨從低聲問道。

顧懷瑾沒有回答，只是抬眼看向那座漆黑的宮殿。

在這片死寂之中，他敏銳地捕捉到，其中一扇破敗的窗戶里，竟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光亮，像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他示意隊伍停下，獨自走到殿前廊下，悄無聲息地掀起破爛的門簾一角，向內窺視。

殿中央，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背對著他，蜷縮在火爐前。

那火光實在太微弱了，卻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柄鋒利的刀刃。

她沒有哭，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機械地、專注地往爐子里添著木枝，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堅韌，讓顧懷瑾的目光微微一凝。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了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門簾，沒有驚動里面的人。

他轉身回到隊伍中，對身邊的副手低聲耳語了一句什么。

副手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但立刻恭敬地應了聲“是”。

顧懷瑾再沒有回頭看那座宮殿一眼，領著隊伍繼續前行，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

一輛載滿銀絲炭的炭車，竟吱呀呀地停在了寒蕪殿門前。

送炭的太監滿臉困惑，他只接到命令來此，卻不知這廢棄多年的宮殿何時住了人。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到了內侍總管趙德全的耳朵里。

他幾乎是怒氣沖沖地趕了過來，看到殿前那滿滿一車上好的銀絲炭，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一腳踹開殿門，只見沈昭寧正坐在爐前，小臉被熏得有些灰撲撲的，但精神顯然比昨夜好了許多。

“好大的膽子！”趙德全的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人的耳膜，“誰準你私取宮中木料生火的？你可知這是大罪！按我大齊宮律，當杖二十！”

他身后跟著的兩個宮女立刻沖進殿內，很快從銅爐邊翻出了幾片燒得半焦的窗欞木片，呈到趙德全面前。

趙德全捏著那片焦木，如同捏住了沈昭寧的罪證，厲聲呵斥：“人贓并獲！此乃宮殿營造之材，毀之即是重罪！來人，給我拖出去……”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直沉默的沈昭寧卻緩緩站了起來。

她走到趙德全面前，從他手中取過那片焦木，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沒有求饒，也沒有辯解，只是將焦木高高舉起，聲音清冷，卻字字清晰：

“回公公，此物并非宮構之材，而是殿中早已朽敗斷裂的枯枝。昨夜風雪交加，裂窗毀木，枯枝墜落于地，臣女衣衫單薄，為求活命，才拾起燃火以續殘喘。”

她抬起頭，那雙沉靜的眸子直視著趙德全，沒有一絲怯懦與畏懼。

“臣女入宮前，曾有幸拜讀《大齊宮典》。書中有載：‘宮人困于寒夜，無薪炭可用時，拾取散落之枯木以御寒者，不罪。’請公公查證。”

此言一出，滿場皆靜。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南楚質子。

一個養在深閨的公主，怎么會去記這些連宮中老人都未必清楚的偏門典律？

趙德全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本想借題發揮，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在這宮里誰說了算，卻沒想到反被這個小丫頭用宮規堵得啞口無言。

就在這僵持不下，氣氛凝滯到極點的時候，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高亢而悠長的通報，那聲音穿透了清晨的寒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太子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