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這里
- 重生2015高中時代
- 清夢陽
- 5252字
- 2025-08-24 12:05:25
文瀾縣一中的男生宿舍樓,是幾棟外墻剝落、爬滿青苔和水漬的老舊紅磚樓,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和青春汗腺混合的獨特氣息。
302室,位于三樓走廊盡頭,光線昏暗。
八張上下鋪的鐵架床擠占了大部分空間,中間只留下狹窄的過道。
泛黃的墻壁上貼著過時的籃球明星海報和褪色的世界地圖,墻角堆放著顏色各異的塑料水桶、臉盆和塞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行李。
傍晚六點,暑氣還未完全消退。
窗戶大開著,紗窗破了個洞,幾只不知疲倦的蚊子在渾濁的光線里嗡嗡盤旋。
剛結束了軍訓的疲憊和開學第一天的興奮交織在空氣中。
除了家在縣城的盧二和董河,其余九個鄉鎮男生都在宿舍里,或癱在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或蹲在地上啃著食堂買來的饅頭,或對著巴掌大的小鏡子擠著臉上新冒出的青春痘。
唐宇靠在門邊的上鋪欄桿上,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小麥色的胸膛上淌著汗珠。
他剛用冷水胡亂沖了頭,濕漉漉的短發根根豎立,像只蓄勢待發的年輕獵豹。
他目光掃過略顯擁擠雜亂的宿舍,最后落在正坐在下鋪、慢條斯理整理著一本舊《讀者》雜志的向清身上。
“兄弟們!”
唐宇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瞬間壓過了宿舍里其他的窸窣聲。“都聽著!”
他跳下床鋪,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叉著腰,環視一周,“咱們302,九個兄弟!以后在這學校里,得抱團!不能讓人看扁了,特別是隔壁六班那幫家伙,人多勢眾的!”他刻意模仿著從錄像廳港片里學來的江湖口吻,眼神在許升(瘦高個,有點木訥)、方軍(皮膚黝黑,手腳粗壯)、周智周勇(一對長得不太像的沉默雙胞胎)、張浚(戴眼鏡,看起來膽?。ⅫS梁(個頭最小,眼神機靈)等人臉上掃過,帶著審視和征服的意味。
“宇哥說得對!”黃梁反應最快,立刻附和。
“對,聽宇哥的!”方軍甕聲甕氣地點頭。
許升和周氏兄弟也含糊地應和著。
張浚扶了扶眼鏡,沒吱聲。
唐宇很滿意這種響應,他走到向清床鋪前,大手重重拍在向清的肩膀上力道比下午那次更大,咧著嘴笑:“清子,你說呢?咱哥倆不用說,以后你就是咱302的軍師!我罩著你!”
他的話語帶著不容拒絕的親昵和理所當然的分配。
向清的身體在被拍擊的瞬間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隨即放松。
他抬起頭,合上手中的雜志。光線從破窗洞漏進來,照亮他清瘦的側臉和那雙過于平靜的眼睛。
他迎著唐宇熱情又帶著壓迫感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被“委任”的激動,也沒有前世那種被重視后的惶恐不安。
他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嗯,宇哥說得對,大家互相照應?!?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既沒有抬高唐宇,也沒有貶低自己。
唐宇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向清的支持讓他覺得這“老大”地位穩了。
但他心里那絲下午就有的異樣感又冒了出來——向清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以前那個總帶著點崇拜眼神看他的小跟班。不過,管他呢!反正他認自己這個老大就行!
晚上七點,高一(七)班教室燈火通明。
文科班的特質在開學第一天就顯露無疑。
五十多個穿著統一藍白校服的女生,如同春天里形態各異的花朵,瞬間占據了教室的大部分空間和幾乎全部的聲量??諝饫飶浡窗l水、雪花膏混合的清甜香氣,與男生宿舍的汗味霉味形成天壤之別。
嘰嘰喳喳的談笑聲、翻書聲、小鏡子開合的咔噠聲匯成一片充滿活力的背景音。
相比之下,最后排角落里扎堆坐著的十一個男生,像是誤入花圃的幾株野草,顯得格外局促和沉默。
盧二坐在男生堆里相對靠前的位置,努力挺直腰板,嶄新的運動鞋在桌下微微晃動,試圖融入前排幾個打扮相對時髦的縣城女生圈子,但對方顯然對他興趣缺缺。
董河則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沉默地翻著課本。其余鄉鎮男生,包括唐宇,都顯得有些束手束腳,眼神四處瞟著,帶著新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卑。
向清坐在靠窗的位置,同桌依舊是曾雅。她早已攤開了書本,神情專注,仿佛周遭的喧囂與她無關。
向清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整個教室。
五十多張年輕、洋溢著蓬勃生命力的少女臉龐。
她們或明艷,或溫婉,或活潑,或沉靜。宮雪獨自坐在中排靠窗,清冷如月,這是2015年南方小城最鮮活、也最容易被時代洪流裹挾的一代人。
她們的命運,在向清前世的記憶中,大多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漾起一圈漣漪后便歸于沉寂:嫁人生子,在小城安穩一生;外出打工,見識繁華也嘗盡艱辛;少數如曾雅般展翅高飛……而其中一張臉,讓向清的呼吸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滯。
“同學們,安靜一下!”班主任陳嚴那標志性的、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如同一盆冰水澆下,瞬間凍結了教室里的所有聲音。
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扣子扣到最上一顆的中山裝,鷹隼般的目光冷冷掃過,在喧鬧之源——女生群體和后排男生處各停留了一秒,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今晚第一件事,自我介紹。按學號順序,上講臺。”
陳嚴言簡意賅,不帶任何情緒,“姓名,畢業學校,興趣愛好,以后想做什么。簡潔明了,每人不超過一分鐘。”
學號是按入學成績排的。
第一個上去的是曾雅。她推了推眼鏡,步伐平穩,聲音清晰冷靜:“曾雅,畢業于文瀾縣實驗初中。喜歡看書、思考。未來希望從事科學研究?!备纱嗬洌缤救耍A得陳嚴一個幾不可察的點頭。
接著是幾個成績優異的女生和縣城背景的男生,包括盧二。
盧二刻意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我叫盧偉,實驗初中畢業的。愛好廣泛,籃球、音樂、上網都行。我爸是做商場生意的,以后嘛,當然是子承父業啦!”
他說到“商場生意”時,故意提高了音量,眼神瞟向前排幾個女生,可惜回應寥寥。
輪到宮雪上臺時,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她站起身,身姿亭亭玉立,緩步走向講臺,長發隨著步伐輕輕搖曳。
教室里的燈光似乎都偏愛地聚焦在她身上。
“宮雪,畢業于實驗初中?!彼穆曇羟謇鋹偠?,如同珠落玉盤。她微微停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喜歡……畫畫。以后…還沒想好?!?
她的介紹簡單得近乎敷衍,但臺下依然響起一陣壓抑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美貌本身就是最強大的自我介紹。她微微頷首,走下講臺,自始至終,眼神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過多停留。
向清平靜地看著這一切。這些曾經的驚艷或喧囂,在他四十歲的靈魂面前,不過浮光掠影。他在等待。
等待那個在學號中游的名字。
終于——
“下一位,潘安然?!?
一個坐在教室中后排的身影站了起來。她不像宮雪那樣耀眼奪目,第一眼甚至有些容易被忽略。
她穿著普通校服,身形纖細,個子不高,扎著最簡單的低馬尾,幾縷柔軟的碎發貼在光潔的額角。
她走上講臺的腳步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抬起頭時,露出一張清秀干凈的臉龐。
眉毛細長,眼睛不算大,但黑白分明,像山澗里未被污染的溪水,清澈見底,帶著一種天然的羞怯和溫柔。
鼻子小巧挺翹,嘴唇是淡淡的櫻花色。
皮膚是南方女孩特有的細膩白皙,透著健康的紅暈。
“大…大家好,”她的聲音不大,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的軟糯,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我叫潘安然。”她微微停頓,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道,“畢業于……清河鎮中學?!?
提到“清河鎮”時,她的聲音更輕了些,臉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她和向清來自同一個鄉鎮!這在前世,內向自卑的向清甚至沒敢主動去確認!
“我…我喜歡看書,嗯…還有聽音樂?!?
她語速有點慢,帶著點猶豫,似乎在斟酌詞句,“以后…希望能……考上師范大學,當一名老師?!?
她說完,像是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飛快地低下頭,對著講臺下淺淺地鞠了一躬,然后逃也似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小巧的耳朵尖都透著一抹粉色。
教室里響起了禮節性的、不算熱烈的掌聲。
在宮雪珠玉在前的光芒下,這個來自鄉鎮、有些害羞的女孩并未引起太多波瀾。只有幾個女生對她友善地笑了笑。
然而,在教室靠窗的角落。
向清放在膝蓋上的手,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悄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潘安然。
這個名字如同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柔軟也最酸楚的那把鎖。
前世模糊的影像瞬間清晰:那個總是坐在教室里安靜角落、低頭看書的纖細身影;那個在擁擠食堂不小心撞到時會紅著臉小聲說“對不起”的溫柔聲音;那個在畢業照里站在邊緣、笑得羞澀又美好的側臉……還有他自己,那個因為貧窮和自卑而裹足不前、只敢在日記本里寫下晦澀詩句的懦弱少年。
無數次擦肩而過的目光,無數次欲言又止的沖動,最終都化作了時間塵埃里無聲的嘆息。當他功成名就,試圖去尋找時,只輾轉得知她嫁到了鄰縣一個普通家庭,生活平淡,再無交集。
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正因為她永遠懸掛在遙不可及的天際,象征著純凈美好的永恒錯過。
胸腔里,那顆四十歲的心臟,在十六歲瘦弱的軀殼里,劇烈地收縮、膨脹,涌起一股混雜著酸楚、懷念、慶幸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鈍痛的洪流。
他錯過了她一次。
不是因為她不夠好,而是因為那時的他,還不夠好,不夠勇敢。
而此刻,她就坐在那里。
鮮活,真實,帶著少女特有的青澀與羞怯,如同初綻的茉莉,散發著純凈幽微的芬芳。那清澈的眼神里,還沒有被生活磨礪出的疲憊和世故。
向清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穿越半個教室的距離,落在那個低垂著頭、正用手指無意識絞著衣角的女孩身上。
他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歷經滄桑后對純真的無比珍視,有失而復得的巨大悸動,有如履薄冰的謹慎,更有一種沉甸甸的、想要守護這份純粹不被前世陰影污染的強烈決心。
這一次……
他強迫自己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眼神逐漸恢復深海般的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涌動著前所未有堅定的暗流。
這一次,命運的劇本,將由他來執筆。
學號在繼續。輪到后排的男生們。
唐宇上去,大大咧咧:“唐宇!清河鎮中學畢業!愛好?打架算不算?開玩笑的!籃球!足球!以后?管他呢,先混著唄!”引得下面一陣哄笑主要是女生帶著戲謔的笑,陳嚴皺了皺眉。
許升、方軍、周智、周勇、張浚、黃梁等人也依次上去,介紹都簡短而帶著鄉鎮孩子的拘謹和淳樸氣息。
終于,輪到了學號靠后的向清。
教室里的目光聚焦過來。一部分是因為只剩下幾個人,一部分是因為白天數學課和與盧二沖突時留下的模糊印象。宮雪的目光帶著一絲殘留的好奇;曾雅扶了扶眼鏡,顯出探究;盧二撇了撇嘴;
唐宇則在下面握拳做了個“加油”的口型;陳嚴冰冷的視線如同探照燈一般鎖定了他;歐陽晴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教室后門,抱著手臂,饒有興致地看著。
向清站起身。動作不疾不徐。
寬大的舊校服掛在他清瘦的身上,但他行走的姿態卻異常沉穩,肩背挺直,沒有絲毫怯場。他走上講臺,轉身面向全班。
五十多雙眼睛看著他。
有好奇,有漠然,有審視,有等著看鄉下人出糗的隱約期待。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整個教室,如同君王巡視自己的疆域,帶著一種無形的氣場。
在掠過潘安然的方向時,幾乎沒有任何停留,仿佛她只是眾多陌生同學中的一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隨意的一瞥,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才能維持表面的波瀾不驚。
“各位同學好?!?
他的聲音響起,不高亢,甚至有些低沉,帶著少年變聲期尾聲特有的沙啞質感,卻異常清晰、穩定,穿透了教室里所有的雜音,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沒有緊張,沒有卡頓,只有一種超越年齡的從容。
“我叫向清,”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掠過前排的盧二以及后門陰影里的歐陽晴,“清河鎮中學畢業?!甭曇羝椒€無波。
“過去的興趣和未來的打算,”他頓了頓,嘴角似乎揚起一絲極其微小、難以捕捉的弧度,那弧度里蘊含著太多復雜的意味,像是自嘲,又像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已經不重要了?!?
這句話一出,教室里有瞬間的寂靜。自我介紹不就是要說這些嗎?不重要了?什么意思?
陳嚴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歐陽晴鏡片后的目光閃爍著更濃的興趣。
向清沒有在意這短暫的寂靜,他的目光投向教室窗外墨藍色的夜空,聲音依舊平淡,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教室里:
“重要的是,現在,我在這里?!?
說完,他收回目光,對著講臺下微微頷首,如同完成了一個簡單的儀式,轉身,步履沉穩地走下講臺。沒有多余的煽情,沒有虛張聲勢的口號,只有一句陳述事實般的、卻又蘊含著千鈞重量的宣告。
整個教室陷入了短暫的、奇異的沉默。
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在心思單純的少男少女聽來,或許只是故作深沉;在陳嚴聽來,是故弄玄虛,不合規矩;
在歐陽晴聽來,卻像是一塊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了意味深長的漣漪——那平靜語氣下蘊含的堅定與決心,絕非一個十六歲鄉鎮少年該有的東西!
而坐在角落的潘安然,在聽到那句“清河鎮中學”時,曾飛快地抬了一下頭,清澈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微弱的訝異和同鄉的親近感。
當聽到那句“重要的是,現在,我在這里”時,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卻又莫名覺得這聲音……有種讓人安心的沉穩力量?她下意識地,又悄悄看了一眼那個已經回到座位、側臉沉靜的同鄉男生。
曾雅則在本子上寫下“向清”的名字,在后面標注了一個小小的問號。
唐宇捅了捅向清的胳膊,壓低聲音:“清子,行啊!夠酷!”在他看來,這是兄弟在給自己長臉。
向清沒有回應唐宇的興奮。
他坐回座位,重新拿起那本《讀者》,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紙頁。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剛才短短幾步路,他仿佛走過了前世今生。
在這里。
在2015年文瀾縣一中高一(七)班。
在她——潘安然——鮮活存在的時空里。
這是蟄伏的起點,亦是命運重鑄的開端。
那些塵封的遺憾與錯過的月光,這一次,他要親手拂去塵埃,將其納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