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雞叫頭遍的聲音剛劃過趙家坳的上空,帶著點破鑼似的沙啞,趙老憨就拎著根棗木棍子來了。那棍子是他去年從鬼子手里繳獲的步槍托子劈的,一頭磨得光滑,另一頭還留著點槍托的木紋。他抬腳踹向新兵宿舍的門板,“哐當”一聲響,震得房梁上的土渣子“簌簌”往下掉。
王小寶正夢見娘給他貼煎餅,冷不丁被這響聲嚇醒,手一滑,差點從鋪著干草的土炕上滾下來,軍裝扣子扣錯了兩顆,光著腳踩在冰涼的地上,腳趾頭都蜷了起來。李默則是被驚得猛地坐起,眼鏡滑到鼻尖,鏡片上沾了層哈氣,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扶,還沒等揉開眼睛,就聽見趙老憨的粗嗓門跟炸雷似的在門口炸開:“都給老子麻溜起來!第一天訓練就想偷懶?再磨蹭三分鐘,今天劉大鍋的窩窩頭,你倆就別想沾邊!”
李默皺著眉,試圖把那團被壓得皺巴巴的干草被疊出點章法。他在北平的學堂里,被子都是疊得方方正正的。可還沒等他捏出邊角,趙老憨就走了過來,照著被子狠狠踹了一腳,干草散了一地,跟剛被牲口踩過似的:“你他媽是來軍營繡花的?還是來當少爺?shù)模繎?zhàn)場上鬼子能等你疊好被子再開槍?趕緊滾出去站隊,別在這兒耽誤老子時間!”
李默被罵得臉通紅,耳根子都燒了,卻不敢反駁,只能胡亂把被子往炕上一扔,趿拉著鞋,跟著王小寶跑出了宿舍。
院子里的空地上,副班長王鐵柱已經(jīng)帶著三個老兵站好了隊。王鐵柱是陜西漢子,個子高,肩寬背厚,往那兒一站跟座小山似的,老兵們也個個腰桿筆直,雙手貼在褲縫,跟扎在地里的老槐樹樁子似的,連風刮過都沒動一下。劉大鍋則蹲在伙房門口,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往這邊瞅,嘴里還叼著根狗尾巴草,嚼得“咯吱”響,笑得一臉看熱鬧的模樣。
趙老憨把王小寶和李默拽到隊伍末尾,自己則大步流星地站到隊伍前面。東邊的天剛泛起魚肚白,淡淡的晨光灑在他臉上,左臉上的刀疤一下子就顯了形。那道疤從眉骨往下斜,劃過顴骨,在嘴角邊拐了個小彎,一直延伸到下頜,像一條趴在臉上的猙獰蜈蚣。疤的邊緣還泛著淡淡的粉色,是去年秋天留下的舊傷,遇著陰雨天就發(fā)癢,刮大風就發(fā)緊。
“先跑五公里,繞著村外的山梁跑,誰要是掉隊,就自己扛著槍再跑兩圈!”趙老憨的聲音跟敲銅鑼似的,震得王小寶耳朵嗡嗡響,他下意識地抬頭瞅了眼趙老憨的臉,正好對上那道刀疤,嚇得趕緊低下頭,心臟“砰砰”跳得跟揣了只兔子似的,連呼吸都放輕了。
李默也瞥見了那道疤,心里頭有點發(fā)怵。他在北平見過的傷,頂多是學堂里同學打架擦破的皮,或是不小心被書本紙劃到的小口子,哪見過這么深、這么長的刀疤?那疤看著就疼,他忍不住想,這得是多狠的勁,才能留下這么深的傷?是跟土匪打的時候留的,還是跟鬼子拼殺的時候弄的?
“還愣著干啥?快跑!”趙老憨吼了一聲,率先沖了出去,棗木棍子別在腰上,隨著他的動作一顛一顛的。老兵們緊隨其后,腳步聲“咚咚”地踩在黃土路上,揚起的細塵裹著風,撲在王小寶和李默臉上,有點嗆人。
王小寶趕緊跟上,他雖然個子矮,可從小在農村干活,腳力還算利索;李默就不行了,跑了還不到一公里,就開始喘得跟拉磨的驢似的,肺里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悶又疼,腿也跟灌了鉛似的,每抬一步都費勁。他看著前面趙老憨的背影,那道疤隨著趙老憨的動作一扯一扯的,突然就聽見旁邊的王小寶喘著氣小聲問:“班長臉上的疤……是跟鬼子打的時候留的不?”
李默剛想搖頭說不知道,就聽見前面?zhèn)鱽碲w老憨的吼聲:“王小寶!你他媽再多嘴,今天跑完就去給劉大鍋挑水,挑到天黑!”
王小寶嚇得趕緊閉嘴,頭埋得更低了,連喘氣都不敢大聲。
五公里跑完,隊伍回到院子里,李默直接癱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流,把眼鏡都打濕了,鏡片模糊得看不清東西。王小寶也累得夠嗆,扶著旁邊的老槐樹直咳嗽,可他還是強撐著站起來,手往懷里摸。昨晚他看見李默的帆布包里有個軍用水壺,想幫他拿出來遞口水。
趙老憨走過來,抬腳就踹在李默的屁股上,力度不算大,卻足夠讓李默清醒:“起來!別跟條死狗似的癱著!這點路就跑不動,以后跟鬼子打仗,難道要讓兄弟們背著你跑?還是等著鬼子把你當活靶子打死?”
李默咬著牙爬起來,剛想開口辯解,就看見趙老憨的手抬了起來。他以為是要打自己,嚇得趕緊閉眼,結果趙老憨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塊粗布。那布是用舊軍裝撕的,邊緣還毛躁著,扔給了他:“擦擦汗,等會兒練刺殺,別讓汗迷了眼,被木槍戳中了可沒人管你。”
李默接過粗布,心里頭有點發(fā)懵。他看著趙老憨轉身的背影,又瞅了瞅那道在晨光里格外清晰的刀疤,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班長,您臉上的疤……真是跟鬼子打的時候留下的嗎?”
這話一出口,院子里瞬間安靜了。王鐵柱停下了手里整理木槍的動作,往這邊看過來;劉大鍋也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了,蹲在伙房門口沒再笑,眼神里多了點沉重;連那幾個老兵都停下了閑聊,目光落在趙老憨臉上。
趙老憨愣了一下,然后從腰上解下煙袋鍋。煙鍋是銅的,磨得發(fā)亮,棗木桿上包著漿。他往煙鍋里填了點煙絲,是上個月跟村西頭的王大爺用半塊雜糧餅子換的,勁兒足得很。他用火柴點著,“吧嗒”抽了一口,煙霧從他嘴角飄出來,遮住了半張臉,只剩下那道疤露在外面,像一道深色的印記。
“去年秋天,在汾河邊上,跟一小隊鬼子遭遇了。”趙老憨的聲音低了些,沒有平時那么兇,帶著點回憶的澀味,像是在說一件很久遠的事,“那時候我還不是班長,跟在老班長后面當副班。鬼子有十五六個人,扛著三八大蓋,還有兩挺輕機槍;我們就七個,子彈沒幾發(fā),手榴彈也就三個。打了半個時辰,子彈就打光了,只能拼刺刀。”
他用粗糙的手指指了指左臉的疤,指尖碰到疤的時候,稍微頓了一下,像是還能感覺到當時的疼:“有個鬼子,個子比我還高半頭,臉上有顆大黑痣,刺刀耍得挺溜。我跟他拼了三個回合,左胳膊被他劃了一刀,血順著袖子往下流,我都沒顧上擦。后來我瞅準機會,想給他胸口來一下,沒成想他躲得快,反手就把刺刀往我臉上送,要不是老班長從后面給了他一刺刀,我這張臉早就被劈成兩半了。”
王小寶聽得眼睛都直了,忘了累,也忘了咳嗽,追著問:“那老班長呢?他沒事吧?”
趙老憨抽了口煙,煙霧吐得慢了些,眼神也暗了暗:“老班長……沒了。他給那鬼子捅了一刺刀,自己卻被旁邊另一個鬼子從后面捅了肚子。我抱著他的時候,他還跟我說,‘老憨,別讓鬼子過去,別讓老百姓遭殃’……”
院子里靜得只剩下風的聲音,風吹過老槐樹的葉子,“嘩嘩”響,像是在嘆氣。劉大鍋站起身,往灶膛里添了一大把柴,沒再說話;王鐵柱低下頭,手指攥著木槍的桿,指節(jié)都泛白了。他跟趙老憨一起當過兵,知道老班長是誰,那是個待他們跟親哥似的漢子。
李默手里的粗布攥得緊緊的,汗水把布都浸濕了,貼在手心涼颼颼的。他第一次覺得,趙老憨臉上的疤不是嚇人,而是一種勛章。是跟鬼子拼命、跟兄弟并肩作戰(zhàn)、把老百姓護在身后的勛章。他想起昨天自己嫌窩窩頭沒營養(yǎng),嫌土路臟了皮鞋,嫌訓練苦了身子,跟趙老憨他們比起來,自己那些矯情的想法,簡直就是笑話。
“所以我跟你們說,別覺得訓練苦,別覺得窩窩頭難吃。”趙老憨把煙袋鍋往鞋底一磕,煙灰掉在地上,被風一吹就沒了蹤影,“現(xiàn)在多流點汗,以后在戰(zhàn)場上就能少流血;現(xiàn)在能啃得下黑黢黢的窩窩頭,以后才能有命吃得上白面饅頭,才能看著老百姓安安穩(wěn)穩(wěn)地種地、過日子。”
他看向李默,眼神里沒了之前的兇氣,只多了點嚴肅,還有點期盼:“你小子不是從北平來的嗎?讀過書,知道啥是‘營養(yǎng)’。我告訴你,真正的營養(yǎng),不是你包里的餅干、兜里的奶糖能給的,是能在鬼子的刺刀底下活下來,是能護著老百姓不被鬼子欺負,是能看著咱們的土地不被鬼子糟蹋,這些,才是最金貴的東西。”
李默的臉更紅了,這次不是被罵的,是愧疚。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堵得慌,只能低下頭,用粗布使勁擦著眼鏡,像是要把鏡片上的汗擦干凈,也把自己心里的矯情擦干凈。
王小寶也攥緊了拳頭,指甲都快嵌進肉里了。他看著趙老憨的疤,小聲卻堅定地說:“班長,我以后一定好好訓練,不偷懶,也不怕苦,以后跟您一起殺鬼子,跟老班長一樣,護著老百姓!”
趙老憨拍了拍王小寶的肩膀,力氣有點大,拍得王小寶踉蹌了一下,卻笑得咧嘴:“好小子,有這個心就行。不過光有心沒用,得有真本事,不然就是瞎逞能,到了戰(zhàn)場上只能送命。”
他又轉向李默,語氣松了些:“你呢?酸秀才,還覺得這訓練沒用,這日子苦嗎?”
李默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推了推擦干凈的眼鏡,這次沒有躲閃趙老憨的目光,也沒了之前的斯文嬌氣,聲音雖然還有點啞,卻很堅定:“班長,我知道錯了。以后我一定好好訓練,不拖隊伍的后腿,也想跟您一樣,能護著老百姓,能跟鬼子拼命。”
趙老憨咧嘴笑了,那道疤在晨光里顯得沒那么猙獰了,反而多了點溫和:“行,知道錯就好,改了就是好兵。現(xiàn)在,都給老子去拿木槍,練刺殺!動作要是不到位,別怪老子的棗木棍子不認人!”
王小寶和李默趕緊跑去兵器架上拿木槍,那木槍是用硬木做的,沉甸甸的,槍頭裹著麻布。老兵們也都拿起了木槍,院子里頓時響起了“喝哈”的喊殺聲,跟遠處的雞鳴聲混在一起,格外有勁兒。
趙老憨站在中間,手里拎著棗木棍子,時不時糾正他們的動作。左臉上的疤隨著他的喊聲一動一動的,在朝陽的光里,像是在訴說著過去的戰(zhàn)斗,也像是在見證著這兩個新兵:一個像受驚兔子,一個像酸秀才。正在慢慢褪去生澀,朝著能扛槍、能打仗、能護人的戰(zhàn)士模樣,一點點成長。
劉大鍋看著這一幕,嘿嘿笑了,往灶里又添了一大把柴,鍋里的窩窩頭香味飄得更遠了,比平時更濃、更實在。王鐵柱也點了點頭,腰桿挺得更直了。他知道,趙老憨帶出來的兵,肯定錯不了,這道刀疤背后藏著的硬氣和擔當,會跟著這支隊伍,一直走下去,走到能看見太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