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聽第一次意識到“聲音”能有這般穿透力，是在圖書館閉館前的最后十分鐘。

彼時她正蹲在書架最底層翻找一本舊版心理學論著，指尖剛觸到泛黃的書脊，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不高，帶著點氣音的震顫，像羽毛掃過耳廓，尾音微微上揚，裹著點揶揄，卻又溫和得讓人沒法生出半分不悅。

“找這本？”

她回頭，撞進一雙含笑的眼睛里。男人半彎著腰，視線與她平齊，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干凈利落。他沒等她回答，已經伸手從她手邊抽出那本書，指尖擦過她的指腹，帶起一陣極淡的涼意。

“榮格的早期手稿，現在很少有人看這個了。”他把書遞過來，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些，像浸在溫水里的玉石，每一個音節都熨帖得恰到好處，“尤其對學生來說，有點太晦澀了。”

林聽接過書，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封面。她其實是為了寫論文才硬啃這些理論，被人點破，倒也不窘迫，只是抬眼看向他：“您是？”

“王明煦，心理咨詢師，本科畢業于本校，經常回學校看書。”他直起身，個子很高，逆光站著時，輪廓被窗外的暮色柔化了幾分，“看你經常來這兒找心理學相關的書，是本專業的？”

“不是，中文系的。”林聽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只是感興趣。”

王明煦挑了下眉，那點驚訝在他眼里轉瞬即逝，很快又被溫和的笑意取代：“跨專業看這個，很厲害。”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懷里的書上，“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或許我能幫上忙。”

他的聲音像有某種引力，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客套，從他嘴里說出來，卻讓人沒法輕易拒絕。

“那太感謝您了。”林聽彎了彎眉眼，語氣輕快，“不過我們學校貌似不允許校外人士隨意進入，學長你這個已經畢業的學生貌似過不了門禁？”

王明煦笑了，這次的笑聲更真切些，胸腔的震動透過空氣傳過來，帶著點讓人安心的頻率：“我父母是心理系的教授。”

閉館的鈴聲響起時，兩人并肩走出圖書館。晚風卷著桂花的甜香，王明煦的聲音混在風聲里，時不時飄過來幾句關于那本書的閑聊。林聽走在他身側，聽著他分析書中某個觀點時的語調變化——說到關鍵處會微微加重語氣，舉例時又會放柔聲線，像在她耳邊鋪開一張細密的網。

她知道這張網或許帶著刻意的溫柔，就像他精準捕捉到她對心理學的興趣，恰到好處地遞來橄欖枝。可那又怎么樣呢？

林聽側頭看了眼身邊的男人，他正說到某個實驗案例，側臉在路燈下顯得格外專注。她忽然覺得，被這樣精心編織的網輕輕罩住，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

至少，這聲音好聽得讓人愿意暫時放下戒備。

她清了清嗓子，打斷他的話：“學長，你剛才說的那個案例，我好像在另一本書里見過類似的……”

她的聲音清亮，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鮮活，在夜色里格外清晰。王明煦停下腳步，轉頭看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仿佛在說“請繼續”。

林聽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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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門落鎖的輕響剛過，林聽把帆布包往書桌上一放。拉鏈沒拉嚴實，幾本厚重的專業書順勢滑出來，《實驗心理學》的硬殼封面磕在桌角，發出悶沉的響聲。

她彎腰去撿，指尖剛觸到書頁邊緣，一支深灰色的鋼筆突然從《認知科學導論》的內頁滾出來，“嗒”地撞在臺燈底座上。

林聽拿起筆仔細觀察，“這么好的鋼筆要是磕壞了就太可惜了。”

筆身是細膩的磨砂質地，在宿舍頂燈的光線下泛著低調的啞光，筆帽邊緣那圈銀邊被磨得發亮，露出底下淺淡的金屬色，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樣子。她伸手撿起來，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漫上來，拇指無意識地在筆帽上摩挲——忽然被一片凹凸的紋路硌了下。

心里咯噔一下。

林聽下意識地把鋼筆舉到窗邊。窗外是漸沉的暮色，最后一點天光正貼著玻璃滑下去，恰好落在筆帽上。那枚符號瞬間清晰起來：像片被風揉過的銀杏葉，葉柄處卻硬生生折出個銳角，刻痕深得能卡住指甲，邊緣還嵌著點細碎的金粉，在昏暗中閃著微光，顯然是被人用刻刀反復琢磨過，連葉片邊緣的鋸齒都帶著股不肯妥協的執拗。

是王明煦的，下午兩人分別時掉落的，林聽撿起筆本想還給他，結果一抬頭王明煦已不見人影。

指尖忽然有些發燙。她拉開抽屜翻出手機，鏡頭對著鋼筆拍了張照。深灰的筆身襯著草綠色的桌面，那枚符號像個小小的驚嘆號，釘在畫面一角。點開和王明煦的聊天框，下午剛剛加上的好友。

輸入框里敲敲打打：“學長，這應該是你的筆吧？我剛撿完筆一抬頭你就不見了。”附帶那張照片。

手機震了震，幾乎是秒回。“哦，是我的。”

林聽盯著屏幕笑了笑，指尖在輸入框里繼續敲打：“現在很少見人用鋼筆了，看來學長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了。”

“啊，哈哈哈哈，是嗎？只是習慣了。”他回得有些無奈。

林聽想象他此刻的樣子：或許正坐在桌前，面前攤著筆記本，右手握著筆懸在半空，像每次在圖書館見到的那樣，睫毛在紙上投出淺淡的影子。

“那我怎么還給你？”

這次的“正在輸入”持續了好一會兒，久到林聽幾乎以為他在想借口推脫。宿舍里漸漸暗下來，對面樓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在書桌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下周五下午？”消息終于彈出來，“還在圖書館老位置，我常坐的那個靠窗的地方。”

林聽抬頭望向窗外，遠處的銀杏樹梢在暮色里輕輕晃了晃，像在點頭。

“沒問題。”

她把鋼筆放進書桌的小抽屜，壓在那頁撿來的筆記上面。抽屜合上時發出輕響，像是把某個秘密暫時鎖了起來。

游戲開始了。

林聽靠在桌邊，指尖還殘留著鋼筆的涼意，眼底閃過一絲篤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