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龍會的壓力，沉甸甸壓在蟄龍院每個弟子的心頭。膳堂里的低語、礪劍坪徹夜不熄的燈火、石屋窗欞透出的焦灼，都匯成一股無聲的暗流。
君天梵同樣深陷其中。這升龍會，是他掙脫眼前困境、接近血仇、觸摸那渺茫仙道的唯一途徑！那枚刻著“林”字的青銅令牌，是他手中唯一的微光。可當他真正踏上這條路，才發覺這光亮何等微弱，而前路，竟是萬丈深淵。
《引氣初解》上的字句，對他來說好比天書。“氣感丹田，意守玄關……”他枯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五心向天，凝神內視，拼命想抓住那虛無縹緲的“氣感”。可丹田死寂，玄關混沌，周圍的天地靈氣仿佛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墻，只有沉鐵林帶來的金屬煞氣絲絲縷縷鉆進來，扎得人生疼。幾個時辰熬下來，除了心神耗盡、渾身冰冷，什么也沒換來。那傳說中的“蛻凡之始”——引氣入體，遙遠得像個笑話。
武試根基，在于引動天地之力。可他在沉鐵林熬出來的那點氣力，跟需要靈動迅捷、引氣傷敵的仙家法術根本是兩回事。
他在礪劍坪角落，拿著木劍比劃，動作僵硬笨拙。發力時經脈空空，引不來半分天地靈氣，木劍揮出去軟綿綿的，惹得旁邊弟子用異常的目光直瞥他。他咬緊牙關，汗流得像血，虎口的舊傷又裂開了，血染紅了木柄，可進步卻微乎其微。那沉鐵木沉得像山，他只能硬扛，根本摸不著門道，更別說借用了。
最磨人郁悶的，是看著旁人一個個都有了起色。
同屋的任不愁腦子活絡，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本破舊的《小周天引氣訣》，居然半個月就在丹田里養出了一絲氣感！雖然細得像頭發絲，時有時無，但確確實實摸到了蛻凡塵第一境“引氣”的門檻！他瞇縫眼里閃著光，夜里常壓低聲音跟君天梵和張岳嘀咕，說那感覺就像肚子里有股小暖流，咕嘟咕嘟的。李石那本《百草初鑒》都快翻爛了，有次出任務，竟真憑眼力認出了幾種罕見的靈草，得了執事夸獎，賞了一瓶正經的“聚氣散”，藥香飄出來，惹得多少人眼紅。連一向沉穩的張岳，也因為常年干重活，筋骨打熬得異常結實，有一次搬動蘊含土靈氣的礦石時，胳膊上竟隱隱泛了一層極淡的土黃光暈，雖然沒真正引氣，卻也有了點“力與氣合”的苗頭，管事都夸他“根骨好，是塊修仙的料”。
只有君天梵，像被無形的手按在原地，動彈不得。他還是天不亮就起身，去砍那好像永遠砍不完的沉鐵木；還是深夜里枯坐，試圖叩開那扇緊閉的門；還是在礪劍坪揮汗如雨，木劍沉得壓手。血汗不知流了多少，換來的卻只有越來越深的絕望，眼看著同窗的背影越來越遠。
難道自己真的不是修行的料，與仙道無緣？
無數個深夜，輾轉難眠，可是如果就這樣放棄，回怎么報仇雪恨？
見他難受的模樣，任不愁塞給他半瓶“聚氣散”：“不急，天梵，試試這個，興許能幫你感應氣機！”張岳也拍拍他肩膀：“別急，武試看重根基力氣，你未必沒機會。”李石默默把那本《基礎靈植圖譜》推到他面前。君天梵默默接過，心里卻涼得透透的。丹藥吃下去，只有一絲微暖，轉眼就沒了，靈氣半點引不來。筋骨力氣好像到了頭，再也練不動了。靈植認得再多，又能怎樣？
絕望像冰水，一寸寸淹沒了心。升龍會一天天逼近，像催命符。難道真要一輩子困死在這蟄龍院，血海深仇永無報時？
石狗村的沖天火光，老黃牛最后那一眼，魔頭猙獰的狂笑……這些畫面在黑夜里變成心魔，啃噬著他。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血滲出來也不覺得疼，只有一股燒穿五臟六腑的不甘在咆哮！
又是一個冷風如刀的傍晚。君天梵拖著仿佛灌了鉛的腿，完成了那毫無變化的伐木定額。管事漠然的目光掃過他面前那點木料，像無聲的嘲諷。他沒回石屋，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條幽寂的聽松徑。
寒風嗚咽，卷起松針如雨。石階上又鋪了厚厚一層金黃。那個佝僂的身影，還在風里掙扎，禿毛掃帚費力地刮著角落的落葉濕泥。動作慢得讓人心頭發緊。
君天梵默默上前，拿起竹掃，機械地掃著老者身后的路。心神卻早已掉進了無底深淵。沉鐵木的反震好像還在骨頭里響，同窗引氣成功的畫面扎得眼疼，升龍會的鐘聲在腦子里咣咣撞……他像和誰賭氣般的狠狠揮動掃帚，一下一下的掃動，突然失了分寸，一下重重掃在階旁一塊半埋土里、黝黑如鐵、棱角猙獰的山石上！
“砰！”一聲悶響。一股巨力猛地從帚柄撞回來！本就裂開的虎口頓時鮮血直流！君天梵痛得哼了一聲，竹掃脫手飛出去，人也踉蹌著后退，差點摔倒。
啊……君天梵沮喪之極，忍不住想對天狂吼。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老者，喉嚨里發出一串含混的咕嚕聲。他那渾濁得像蒙了厚灰的眼珠，好像極其緩慢地瞥了一眼君天梵流血的手和飛出去的掃帚，又落在那塊紋絲不動、透著股死硬的黑石頭上。接著，他特別隨意地，就像隨手撣灰一樣，抬起那把禿得只剩茬子的破掃帚，用帚頭尖兒，對著巨石側面一個極不起眼、被濕泥半蓋著的、天然生出的小凹坑，輕輕一碰。
沒聲音，沒光亮。可那塊硬得嚇人、君天梵全力掃過都紋絲不動的黑石頭，竟像被抽掉了底下的撐兒，極其輕微地、但又真真切切地，往側下方沉了一點點！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只是往下陷了陷，好像調整了一下它自己待著的勁兒！
君天梵的眼睛猛地瞪圓了！仿佛一道開天辟地的閃電，咔嚓一下劈進了他的腦子里！
那一碰！那一點！那個感覺！不是力氣！不是法術！不是靈氣！就是一種……一種說不出的“正好”！好像那帚尖點中的，根本不是石頭本身，而是這塊頑石杵在這天地里、連著地脈的某種“勁兒”的關節點！是它自己那沉甸甸、死僵僵的“山石之勢”在這么多年里，扭出來的一個極其細小、幾乎不動的“氣旋兒”！一個能撬動它的“巧勁兒”！
老者渾濁的眼珠毫無波動，好像只是拂掉了一點灰，繼續佝僂著，慢吞吞掃著他那點落葉。
但君天梵的整個神魂，卻像被扔進了洪爐，翻天覆地！林風說的“觀天之行，執天之道”、自己日夜劈砍卻始終隔著一層的金石之勢……無數碎片在腦海里瘋狂碰撞、炸開、重組！
他忘了疼，忘了掃帚，甚至忘了喘氣。猛地撲跪在地，不顧臟污，雙手顫抖著死死按上那塊黑石頭。指尖傳來冰冷、堅硬、死犟的觸感……但這一次，他的全部心神都沉了進去！不再是摸表面，而是用所有意念去“聽”、去“摸”、去“感受”那藏在頑石芯子里、連著地脈的、沉重僵滯卻真實存在的“勢”的微弱跳動！而那個被老者點中的小凹坑，正是這沉重“勢”里一個幾乎卡死了的“氣疙瘩”！
“觀天之行……勢的節點……天地縫隙……”破碎的明悟像火星在魂海里炸開！
他猛地抬頭，目光亮得嚇人，死死盯住不遠處一株碗口粗、鐵灰色樹皮在暮色里泛著冷光的沉鐵木小樹！再沒有半點猶豫，他甩開一切，幾步沖過去。沒碰那柄代表笨力氣的重斧，而是伸出那雙布滿厚繭、正在流血的手，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傾聽”天地的意念，慢慢貼上那冰冷如鐵的樹干。
粗糙、硬實、帶著刺人的金屬煞氣……但這一次，他的意念穿透了表層！像剛生出的觸須探向未知，去感應！去捕捉！去溝通那藏在木頭紋路底下、和地脈深處金煞之氣呼應著的、屬于這棵小樹自己的“金石之勢”！
寒風在松林里尖嘯，時間好像停了。汗混著血從君天梵額頭滾落，滴在冰冷的鐵灰色樹皮上，瞬間凍成暗紅的冰珠子，他卻毫無知覺。他所有的心神，都浸在了和那棵小樹“金石之勢”的微弱共鳴里。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當他的意念順著一條極其隱蔽、向內螺旋的天然木紋，游到樹干中間一個特定的紋理交錯點時，一股異常清晰、比之前任何感覺都更“堵”、更“澀”的感覺，像平靜水面下突然撞上暗礁，被他的心神精準逮住！那就是這棵小樹自身“金石之勢”在生長時，不知怎的扭出來的、一個微小的“氣機堵死”的點！
就是這兒！一種源于生命本能、近乎道之直覺的吶喊從靈魂深處爆開！
君天梵眼里猛地迸出駭人的精光！他唰地收回手，甚至沒去碰那柄代表舊日困局的破斧子！流血的右拳瞬間攥緊！所有疲憊、絕望、不甘，在這一刻轟然燃燒，化成最純粹、最凝聚的破障意志！
他喉嚨里滾出一聲低沉如困獸般的吼叫，全身筋骨在暗金牛黃那股溫潤暖流的支撐下瞬間繃緊如滿弓！拳頭不再是血肉，成了凝聚他全部心神意志、引動自身微弱氣血與那剛剛捕捉到的一絲“金石之勢”共鳴的炮彈！帶著砸碎一切枷鎖、執掌此隙的狠絕，狠狠砸向那個被他意念鎖死的、“金石之勢”流轉的堵塞點！
“咚——！！！”一聲遠比石頭相撞沉悶百倍、帶著怪異金屬顫音的巨響猛然炸開！好像遠古巨人擂動了大地之鼓！
沒有預想中的可怕反震！沒有拳頭碎掉的慘相！只有那株碗口粗、硬得能硌崩牙的沉鐵木小樹，在被拳頭砸中的那個點，爆出一連串密集刺耳的“咔嚓”碎裂聲！那不是皮破了，是從木頭紋路最深處流轉的核心崩開的聲音！一道深深的、閃著微弱金屬光澤的裂痕以落點為中心，像活蛇般瞬間竄開！緊接著，整棵小樹發出一聲呻吟，竟從中段咔嚓一聲斷了！上半截樹冠帶著風聲轟然砸地，斷口處的木茬不是撕裂狀，而是一種奇怪的、仿佛從內部“勢”的層面被瓦解的晶化破碎！
君天梵保持著出拳的姿勢，胸口劇烈起伏，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順著手臂滴在晶化的斷口上，發出“嗤嗤”輕響。拳頭上皮開肉綻，骨頭都露出來了，鉆心地疼。可那雙深潭似的眼睛，此刻卻亮得像藏了整條星河！他終于撥開了那層隔開凡塵和仙道的厚霧！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天地萬物運行軌跡里那稍縱即逝的“縫”！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意志，撬動了天地之勢的一絲偉力！
他慢慢直起繃得筆直的身軀，目光越過斷掉的樹樁，深深看向那個依舊佝僂著背、慢吞吞掃著落葉的邋遢身影。
老者對身后的驚天動靜恍若未聞。
君天梵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松香、血腥、金屬煞氣和斷木清冽氣的冷空氣，對著那佝僂的背影，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卻清晰地喊道：“前輩！君天梵，謝老前輩點撥之恩！”
寒風卷起漫天松針，嗚咽著掠過山道。老者握著掃帚的枯瘦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渾濁得像蒙塵老玉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里極其緩慢地挪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角度，可到底沒回頭，也沒吐一個字。
只是那在夕陽殘光里被拉得老長的佝僂背影，在呼呼的山風中，好像……挺直了那么微不足道、卻偏偏能刺破青天的一絲弧度。
◎注:修道九境（大九層)
第一層:蛻凡塵(練氣筑基)：
“洗盡鉛華見本真，一粒金丹何處尋？”
褪去肉體凡胎污垢，引氣入體，筑就道基。
分九重小境，如“引氣”、“通脈”、“筑臺”。
標志：氣感生，力逾象，壽增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