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被揉碎的棉絮，飄在青山社區的上空，連菜園邊老槐樹的葉子都裹著層濕意。趙秀蘭抱著鋼牌往老槐樹下走，鋼牌上的紅漆字沾了點霧水，倒顯得更鮮亮了，右下角樂樂畫的小青菜，葉尖還凝著顆露珠，像剛從菜畦里摘下來似的。張大爺已經在樹下忙開了，腳邊堆著幾塊舊木板。是昨天從老陳當年搭的菜畦柵欄上拆下來的，木紋里還嵌著菜園的泥土，握在手里能聞到股潮潤的土腥氣。

“得給鋼牌做個木底座，”張大爺見趙秀蘭來，放下手里的砂紙直起身，指節因為常年握工具，已經有些變形，“明天抬著去聽證會，得讓它立得穩，不能讓人覺得咱們老工人的訴求沒分量。”他從口袋里掏出根鉛筆，筆桿上還纏著圈膠布，是老陳生前用了多年的那支，“這鉛筆跟著老陳記了不少賬，當年搭工具架、修籬笆，尺寸都是他用這支筆在木板上畫的。”

趙秀蘭把鋼鋸往鐵砧上一放，鋸齒間還沾著昨天磨鋼片時的銀亮碎屑，落在鐵砧上，發出細碎的“叮”聲。她蹲下身，指尖撫過鋸刃上的豁口。最深的那道，是1992年武鋼技改時，老陳鋸厚鋼板崩的；淺點的幾道，是后來修菜園竹籬笆磨的；最細的那道，是樂樂三歲時，拿著鋼鋸瞎玩，蹭在石頭上劃的。每道豁口都像個小抽屜，一拉開，就能倒出一肚子往事。

“1992年那陣，車間里的工具架不夠用，老陳急得睡不著覺，”張大爺用鉛筆在木板上畫著線，筆尖在木紋里劃過，留下道淺痕，“他說‘工具沒地方放，工友們干活不方便’，就從廢鋼堆里拖了塊百來斤的厚鋼板，抱著這把鋼鋸就蹲在車間里鋸。”他頓了頓，伸手摸了摸鋼鋸柄，“那鋼板硬得很，鋸到第三天，鋸刃就崩了三個口，老陳心疼得直咂嘴，晚上帶回家，坐在陽臺磨了半宿。我去送夜飯時，看見他手指上全是血泡，卻還笑著說‘快磨好了，明天就能接著鋸’。”

趙秀蘭的眼眶有點發潮。她想起那天晚上，老陳磨完鋸齒，把鋼鋸放在陽臺晾干，自己坐在桌邊，用紗布裹手指。樂樂當時才剛會說話，舉著個小蘋果遞給他，說“爸爸，吃蘋果，不疼”。老陳把樂樂抱在懷里，親了親她的額頭，說“爸爸不疼，等工具架做好了，爸爸就帶你去公園玩”。后來工具架搭好了，車間里的工友們都夸結實，老陳站在旁邊，笑得眼睛都瞇成了條縫，像個得了獎狀的孩子。

“秀蘭姐，你還記得1995年那場暴雪不？”張大爺把木板固定在鐵砧上，拿起鋼鋸，示意趙秀蘭扶著木板，“那年雪下得能沒過腳踝，社區的主水管凍裂了，家家戶戶沒水吃。老陳揣著這把鋼鋸就沖進雪地里，說‘得鋸根老竹竿當臨時水管，不能讓大家渴著’。”他拉動鋼鋸，鋸齒咬著木頭，發出“吱呀”的聲響，像在重復當年的故事，“那天他在雪地里待了四個鐘頭，棉鞋全濕透了，凍得直跺腳，卻還跟我們說‘再等等，馬上就通了’。后來水管通了，他卻發了高燒，躺在床上還念叨‘李嬸家有小孫子，得讓孩子用上熱水洗臉’。”

趙秀蘭點點頭，手指在木板上輕輕摩挲。她記得那天她在家煮了姜茶，裹著棉襖去給老陳送。遠遠就看見他蹲在雪地里，鋼鋸插在旁邊的雪堆里，竹節在他手里一節節被鋸開，雪落在他的安全帽上，結成了冰碴。她跑過去把姜茶遞給他，他卻先給幫忙的王師傅倒了半杯，說“老王比我凍得久，你先暖身子”。回家后，老陳的手腫得連筷子都握不住，卻還笑著把樂樂抱在懷里，用沒腫的右手摸她的小臉蛋：“咱們樂樂以后要做個能幫人的娃，就像這把鋼鋸，能鋸木頭，能救急，有用得很。”

“姥姥！張爺爺！”陳樂樂背著粉色書包跑過來，辮子上的蝴蝶結歪在腦后，沾了片青菜葉，是剛才在菜畦里摘草莓時蹭的。她撲到鋼鋸旁，小手剛碰到鋸刃就趕緊縮回，小嘴撅著：“好扎手呀！外公當年用它鋸東西，會不會疼呀？”張大爺把她拉到身邊，指著鋸柄上的淺凹痕：“你外公左手食指有個疤，是1989年高爐檢修時被鋼花燙的，后來握鋸柄，總在同一處留下淺凹痕。他說‘疼點沒事，能把活干好，比啥都強’。”

樂樂湊過去，把小臉貼在鋸柄上，像在聽什么秘密。過了會兒，她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像星星：“姥姥！我聽見外公的聲音了！他說‘樂樂要幫姥姥看好菜園，別讓壞人拆了’！”趙秀蘭把她摟進懷里，眼淚沒忍住，滴在鋸柄上，暈開了點陳年的木屑。她想起老陳臨終前，還攥著這把鋼鋸，呼吸都弱了，卻還斷斷續續說“秀蘭，以后菜園要是有啥事兒，就用這把鋸子修修……它靠譜”。當時她哭得說不出話，只能點頭，現在才懂，老陳是把他跟菜園的約定，把他對鋼城的牽掛，都藏進了這把鋼鋸里。

“張爺爺，外公還用鋼鋸做過啥呀？”樂樂從趙秀蘭懷里探出頭，小手攥著鋸柄不肯放，“我想聽聽，外公是不是很厲害？”張大爺笑了，拉著她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凳上。石凳上還留著老陳當年刻的“陳”字，是2000年開墾菜園時，他怕石凳被人搬走，特意用這把鋼鋸的尖齒刻的，筆畫深而有力，像他做人的性子。

“你外公還用這把鋼鋸，給你做過小木車呢。”張大爺的手指在石凳上輕輕劃著“陳”字，“那年你剛學會走路，老陳每天下班就坐在陽臺鋸木頭，鋸了整整一個星期。小木車的輪子是圓的，上面還刻著小老虎，老虎的眼睛是用黑紐扣做的，你當時推著車在菜園里跑，喊‘外公最棒’，老陳聽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樂樂的小臉紅撲撲的，拽著趙秀蘭的衣角：“姥姥，我想看看小木車！咱們家還有嗎？”趙秀蘭搖搖頭，心里卻泛著暖：“小木車后來送給鄰居家的小宇了。當時小宇爸媽離婚，他跟著奶奶過，看見你的小木車，眼睛直發亮。老陳說‘給小宇吧，讓他也有個好玩的’，就把小木車送了過去。去年小宇回來還跟我說，他一直把小木車放在書柜里，看見它就想起小時候在菜園里跟你一起玩的日子，說等他以后有了孩子，也要教孩子用鋼鋸做玩具。”

張大爺拿起鋼鋸，對著木板比量：“咱們先把木底座鋸出來，再把鋼牌釘上去。老陳當年鋸木頭，總說‘線要畫直，鋸要走穩，就像做人，不能走歪路’。”他把鉛筆遞給趙秀蘭，“你畫個線，就按老陳當年教咱們的，畫得直溜點。”趙秀蘭接過鉛筆，手卻有點抖。畫到一半，突然想起1998年下崗那陣，老陳就是用這把鋼鋸，在陽臺鋸了批小木盒，拿到市場上賣。木盒做得不算精致，卻很結實，老陳說“這是我用鋼鋸鋸的，每一刀都實在，不坑人”。有次遇到個砍價的，說“你這木盒太粗糙，不值這個價”，老陳卻不惱，說“我這木盒是用心做的，你要是覺得不值，就再看看”。后來那人還是買了，說“看你實在，我信你”。

“秀蘭姐，你還記得2005年李叔家修屋頂不？”張大爺突然開口，手里的鋼鋸正順著墨線走，鋸齒咬著木頭，木屑簌簌往下掉，“李叔家的屋頂漏雨，一到下雨天就接滿了盆盆罐罐。老陳知道了，帶著這把鋼鋸就去了，說‘得鋸些松木當椽子，不然屋頂撐不住’。他在房頂上忙了整整一天，連午飯都是在房頂上吃的，就啃了個干饅頭，喝了瓶涼水。”

趙秀蘭當然記得，那天傍晚她去接老陳，看見他坐在房頂上，鋼鋸放在旁邊，手里拿著塊干饅頭啃，夕陽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個沉默的守護者。她喊他下來，他卻笑著揮揮手：“再釘兩根椽子就好，得讓李叔晚上能睡個安穩覺，別再被雨淋著。”后來李叔家的屋頂再也沒漏過雨，每次見著老陳，都要拉著他喝兩盅，說“要不是你，我家那年夏天就得泡在水里，你是我們家的恩人”。老陳卻總說“都是老工友，說啥恩人，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樂樂蹲在旁邊，看著張大爺鋸木頭，突然伸手要拿鋼鋸：“我也想試試！我要像外公一樣，鋸出直溜的線！”張大爺把鋼鋸遞到她手里，握著她的小手慢慢拉：“鋸的時候要用力勻，別著急，就像你在幼兒園畫畫，一筆一筆來，才能畫好。要是鋸歪了也沒關系，慢慢調整，就像做人，錯了就改，總能走回正路。”樂樂跟著動作，鋸子在木板上留下道淺痕，雖然歪歪扭扭，卻格外認真，嘴里還哼著自己編的兒歌：“鋼鋸響，木頭發，做個底座放鋼牌，外公看了笑開懷，菜園永遠不分開……”

霧漸漸散了，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照下來，落在鋼鋸、木板和鋼牌上，把紅漆字照得更亮。趙秀蘭看著樂樂認真的樣子，看著張大爺熟練的動作，突然覺得老陳就在身邊。他或許蹲在菜畦邊摘青菜，手指拂過青菜葉上的露水；或許坐在老槐樹下抽煙，煙卷夾在指間，煙霧慢慢飄向天空；或許正握著鋼鋸，幫他們把木底座鋸得更規整，嘴里還念叨著“線要畫直，鋸要走穩”。這把鋼鋸里藏著的，不只是老陳的往事，更是鋼城老工人的情分，是一代又一代人對家園的牽掛。

張大爺把木底座鋸好，用砂紙細細打磨邊緣，直到摸上去光滑無刺。他拿出釘子，把鋼牌牢牢釘在木底座上，又在底座邊緣刻了圈小花紋。是老陳當年最喜歡的菊花紋，說“菊花耐寒，像咱們工人，再難的日子都能挺過去”。“這樣就好了，”張大爺把鋼牌立在老槐樹下，風一吹，鋼片輕輕晃，發出細微的聲響，像老陳在跟他們說話，“明天抬著去聽證會，既有分量，又好看，讓改造辦的人看看，咱們老工人不僅有訴求，還有心意。”

樂樂跑過去，抱著鋼牌仰起頭，小臉上滿是驕傲：“明天咱們就帶著外公的鋼鋸和鋼牌，跟叔叔阿姨說，菜園不能拆！這是外公的約定，是咱們的家，誰也不能把它搶走！”趙秀蘭蹲下身，摸了摸鋼鋸，又摸了摸鋼牌上的紅漆字，心里踏實得很。她知道，明天的聽證會或許會有波折，改造辦的人或許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或許會試圖說服他們放棄，但只要這把鋼鋸在，只要張大爺和老工友們在，只要樂樂眼里的光還在，他們就一定能贏。

因為這把鋼鋸里裝著的，是老陳的念想，是鋼城的記憶，是永遠都拆不散的約定。就像老陳當年說的，“鋼鋸能鋸鐵，卻鋸不斷咱們工人的情，更鋸不斷咱們對家的牽掛”。風從菜園吹過，帶著青菜的清香，帶著鋼鋸的故事，在青山社區的上空輕輕飄著。遠處，武鋼老廠區的高爐在陽光下泛著光，像個沉默的巨人，守護著這片土地；近處，老槐樹上的舊燈籠晃著，鋼鋸和鋼牌立在樹下，像兩個忠誠的衛士，守著這片菜園，守著一段段難忘的往事，也守著一個關于傳承與堅守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