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王府的朱漆大門在爾長風面前沉沉合攏時,他袖中的銀票已去了一半。門房老張頭搓著手指,眼睛瞟向他微鼓的袖袋,拖長了聲調:“爾公子,側妃娘娘這幾日身子不適,實在不便見客。”
爾長風會意地笑了笑。宰相門前七品官,這道理他懂。他從袖中排出兩張銀票,輕巧地落入對方掌心:“有勞張伯通傳一聲,就說我給姐姐帶了她最愛的桂花糕。”
老張頭的腰頓時彎得更低了,銀票眨眼間消失在他粗糙的手掌中:“公子稍候。”
半刻鐘后,爾長風終于在王府最偏遠的蘭香苑見到了姐姐爾明蘭。昔日靖江王府最得寵的側妃,如今住處炭火微弱,寒意襲人。
“姐姐。”爾長風喉頭一緊,心頭涌起陣陣酸楚,敢情被打入冷宮了?
爾明蘭聞聲轉身,爾長風不禁一怔。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眼角已爬上了細紋,曾經明艷的臉龐如今蒼白得不見血色。她懷里抱著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孩子瘦弱得可憐,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來人。
“長風來了。”爾明蘭的聲音輕若飛絮,低頭對孩子柔聲道:“小寶,叫舅舅。”
孩子往母親懷里縮了縮,沒有作聲。爾長風注意到孩子的棉襖袖口已經磨出了線頭,又取出一百兩銀票塞了過去:“給孩子添件新衣吧。”
“姐姐,我正在打點桂林衛所指揮使的缺。”爾長風壓低聲音,“若是成了,你在王府的日子也好過些。”
爾明蘭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比哭還難看:“傻弟弟,你以為靖江王府會將一個衛所指揮使放在眼里?除非是廣西布政使……”她輕撫孩子的發頂,聲音愈發低了:“王爺新納的吳側妃,其父乃是廣東布政使。”
離開王府時,爾長風的袖袋已經空空如也,但懷中多了一份蓋著靖江王私印的薦書——一個衛所指揮使的任命。這是姐姐用最后的情分替他換來的。
“一萬兩白銀,就換個世襲的指揮使?”福伯在馬車邊聽完,氣得胡須直抖,“如今誰人不知,衛所軍常年欠餉,早已名存實亡了啊!”
爾長風摩挲著薦書上燙金的印章,唇角微揚:“虛職才好。實職反倒要受多方節制。依大明律例,指揮使可募私兵。再說了,若不謀得這個身份,難道要等著楊家打上門來嗎?”爾長風還是知道人多勢眾這個道理的,自己的人,多多的。
回到爾府,爾長風當即召集所有家丁。百余名青壯漢子整齊地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都是爾家幾代人的家生子,忠誠可靠。
“即日起,爾家正式成立護院隊。”爾長風站在臺階上,聲音清朗,“月餉加倍,但每日需操練三個時辰。具體章程,稍后由福伯向大家交代。”
家丁們面面相覷。老教頭趙鐵柱站出來道:“少爺,咱們這些粗人,只會些看家護院的把式……”
“正因如此,才特地請了師傅來教你們真本事。”爾長風擊掌三聲,三名精悍的短打漢子應聲而出,“這三位是廣西狼兵出身,從今日起負責操練。”這電視劇的既視感。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騷動。狼兵之精銳,聞名廣西,最擅山地作戰。爾長風既得了指揮使的名頭,便從衛所軍中請來這三位看起來就像精銳的精銳,為自己訓練私兵,沒少花錢哩。
接下來的日子,爾府儼然成了一座特別的軍營。清晨,家丁們在狼兵教頭的指導下練習藤牌刀法,提高體能;午后,鐵匠鋪傳來水力機床的轟鳴;傍晚,福伯帶著長工們將新運回的玉米紅薯種子播撒在試驗田中;入夜后,丫鬟們組織眾人唱起爾長風改編的采茶調,將紀律規矩融入歌謠。
不過兩月工夫,水泥便試制成功。老工匠孫石頭帶著徒弟們,按爾長風給的方子,用石灰石、黏土和鐵礦石渣配出了灰白色的粉末,加水凝結后堅硬如石。
爾家莊園眾人齊心協力,特別是爾長風沒少花費,很快便將靈溝渠上游的青獅水庫堤壩加固完畢。新修的水泥堤岸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少爺,新打的曲轅犁好了!好使,幾家佃戶試了試,比原來快了一倍不止,還不費牛。”鐵匠李大力滿臉煤灰地前來稟報,滿臉笑容。
爾長風趕到鐵匠鋪,只見水力帶動的鍛錘正精準地敲打著通紅的鐵塊,一旁已經擺著十幾把嶄新的曲轅犁。他滿意地撫過犁身流暢的曲線:“先給自家佃戶換上,余下的……”他想起靈溝渠下游的楊家,眸光微沉,“暫且入庫。找幾個遠房地主老表賣掉。好東西不能只緊著自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關鍵多換幾頭耕牛回來。”
第三日清晨,爾長風被雷聲驚醒。窗外烏云壓頂,暴雨如注。他披衣而起,直奔青獅水庫,別大半夜堤壩垮了,把人直接給沖到江里了,那樂子就大了。
好在新加固的混泥土堤岸在暴雨中巋然不動,泄洪道有序地分流著暴漲的江水,爾長風終于感受到來到這個世界以后的第一份穩妥,妥帖。
“少爺!”福伯頂著斗笠匆匆趕來,福伯這嘴還真的屬烏鴉的,剛放松點精神就被澆了一盆水,“桂林城淹了!漓江決堤,城南已成汪洋!”
爾長風登高遠眺,但見桂林城方向一片混沌,隱約可見屋頂如孤島般漂浮在水面上。而靈溝渠一帶因地處高位且水庫穩固,竟安然無恙,這些日子一船船水泥運輸出去,一船船糧食運回來,希望這次能有點效果,楊家還遮著掩著拉走幾十船,爾長風面不改色,把他們價格增了兩倍,就當慶祝兩家多年的摩擦。
暴雨持續了三日方歇。第四日,第一批流民出現在爾家莊園外。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跪在泥濘中,乞求一口吃食。爾長風命人架起大鍋施粥,同時加派護院巡邏,流民愿意以工代賑,就編入水泥工坊和鋼鐵工坊,工坊日益擴大,財源滾滾。
“少爺,”趙鐵柱深夜來報,“城南有流民結伙搶劫富戶。聽說領頭的是個叫'混江龍'的逃兵。”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此人似是楊振雄的外甥,楊慎的表哥。”鐵柱這黑漢子還會來這戲。
爾長風立在祠堂前,望著漆黑的天幕。暴雨雖停,但更大的風暴似乎才剛剛開始。他摸了摸腰間的指揮使令牌,又想起倉庫中那些新打造的農具——必要之時,它們亦可作兵器,這鐵犁可鋒利的緊。
“傳令,”爾長風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所有護院配齊藤牌腰刀,分三班輪值。嚴加看守糧倉,試驗田的玉米紅薯……”他頓了頓,語氣堅定,這威風凜凜,以往在推進項目的時候,這種語氣,估計大家又是一頓吵架,這爽感,緊著添了一句,“那是救命的種子,不容有失。”
祠堂內,三叔公不知何時站在了祖宗牌位前,正將三炷新香插入爐中。煙霧繚繞間,爾長風恍惚覺得供桌上那些牌位似乎都在注視著自己,自己這冒牌貨可不要露餡,不過大家都是本家,指不定還真是自家祖宗。
靈溝渠的水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爾長風忽然想起那碗苦水——老祖宗的預言又一次應驗了。只是這一次,爾家不再是被動等待災難降臨的獵物,畢竟落后就要挨打,這年頭餓肚子是要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