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府恭城縣的一個犄角旮旯里，趴著個老實得像是地里長出來的土疙瘩，名叫田七仔。他這命啊，苦得能擰出黃連汁。

小時候爹就沒了，全靠老娘吃糠咽菜、刮地三尺把他拉扯大。好不容易給他娶了個鄰村不算太傻的媳婦，生了一兒一女，老娘覺得任務完成，一口氣沒續上，直接去找他爹匯報工作了。

田七仔抹把淚，繼續跟那幾畝地死磕。他租了黃財主四畝水田，加上自家兩畝薄地，伺候得比親爹還精心，稻谷縫里都見縫插針點著紅薯。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交了租子，剩下的剛夠一家四口把褲腰帶勒進肋骨里喝稀粥。雖然日子緊巴，但看著媳婦炕頭轉，兒女腳邊爬，田七仔覺得這日子還有點嚼頭。

可崇禎十年的雨，下得跟老天爺忘了關水龍頭似的，徹底澆滅了他這點微弱的希望。

稻子全泡了湯，收成還不夠交租的。屋漏偏逢連夜雨，朝廷的“三餉”像三座大山砸下來。黃財主家也受了損失，但這老狐貍屁股都沒挪窩，直接把所有負擔轉嫁到了田七仔這些佃戶頭上，精準得像是用秤砣砸螞蟻。

田七仔跪在黃財主面前，頭磕得砰砰響，求老爺寬限幾天，來年當牛做馬還。

黃財主只是呲牙一笑，露出鑲金的門牙，派家丁上門催繳。一次，兩次…家里能賣的都賣了，連耗子都含著眼淚搬了家。第三次，家丁們看實在榨不出油水，目光滴溜溜地轉，落在了他媳婦身上。

第二天，田七仔的媳婦就被“請”走了，美其名曰去縣里黃財主開的“怡紅院”高級浣衣房“打工抵債”。田七仔眼睛紅得能滴血，拳頭攥得嘎嘣響，但看著炕上餓得嗷嗷哭的孩子，他只能把牙咬碎，混著血淚往肚子里咽。

屈辱地熬著，盼著媳婦回來?？韶膶Ｌ艨嗝恕Ｐ鹤油蝗话l起高燒，燙得能烙餅。田七仔求爺爺告奶奶，也借不來請郎中的錢。他只能整夜抱著孩子，用涼水一遍遍擦，求遍滿天神佛。

結果神仙們大概正在開茶話會，沒空搭理他。

第二天早上，懷里的孩子已經硬了，涼了。

田七仔的世界，咔嚓一下，碎得比景德鎮的次品瓷還徹底。他抱著孩子小小的尸體，哭得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腎都嚎出來。

幾天后，他媳婦被放回來了。得知兒子沒了，這個苦命女人一口血噴出來，直接倒下再沒起來。兩個月后，也撒手人寰。

家，徹底沒了。米缸干凈得能跑老鼠，只剩下冰冷的絕望。

就在田七仔麻木地坐在家徒四壁的屋里，看著空蕩蕩的土炕發呆時，黃財主又帶著家丁上門了。這次是來催繳新鮮出爐的“遼餉加倍版”。

看著黃財主那油光水滑的胖臉和家丁們囂張的嘴臉，田七仔腦子里那根繃了太久的弦，“嘣”一聲，斷了！

所有的苦、所有的恨、所有的絕望，在這一刻炸了！

他猛地轉身，抄起墻邊那桿用來攪和農家肥的糞叉，像是被壓抑了八百年的野獸，爆發出生命最后的力量，一叉子就攮進了黃財主的肥肚腩！

黃財主看著肚子上多出來的家伙事，胖臉上寫滿了“這劇本不對啊”的驚愕。

田七仔徹底瘋了，抽出糞叉，又撲向那幾個嚇傻的家丁…混亂中，四個家丁竟被他一人全給捅了！

血腥味彌漫開來。

有鄰居探頭看，嚇得魂飛魄散。不知哪個缺德帶冒煙的，在極度恐懼中嚎了一嗓子：“七仔反了！活不下去了！跟黃老狗拼了??！”

這一嗓子，好比火星子掉進了炸藥庫。

早就被苛政和災年憋得要爆炸的鄉民們，瞬間被點燃了！抄起鋤頭、柴刀、燒火棍，跟著渾身是血、眼神空洞的田七仔，沖向了黃財主家的大宅…

一場源于“實在活不下去”的民變，像野火一樣在恭城這個鄉鎮燒了起來。

起初，大家只是為了搶口吃的，為了出口惡氣。但當暴力的大門一開，秩序這玩意兒就跟節操一樣，碎得撿都撿不起來。

很快，搶糧變成了搶錢搶娘們，報仇變成了無差別砍人。地主的宅子被洗劫一空，稍有反抗就被亂刀分尸。地痞流氓混在里面，高喊著“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干的卻是奸淫擄掠的缺德事。田七仔？他早就不是頭了，他成了個象征性的招牌，真正的頭目變成了最狠最壞的那幾個。

他們占了鄉鎮，胡吃海塞，搶來的東西很快造光了，然后目光就投向了隔壁村、隔壁鎮…曾經的苦哈哈，轉眼就成了比黃財主還兇的土匪。人性的惡，一旦出籠，比瘟疫傳得還快。

消息傳到桂林總兵府，王德彪看著手下那幫餓得打晃、裝備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的衛所兵，頭皮發麻。派他們去？怕是給人送人頭加口糧去了！他甚至懷疑這幫兵爺會不會半路加入狂歡隊伍，或者回頭把他這個總兵給搶了。

沒辦法，只能再次抱緊爾長風的大粗腿！現在，爾長風不僅是他的財神爺，更是他的“專屬打手”兼“背鍋俠”。

爾長風聽完匯報，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他太理解田七仔們了。當所有的路都堵死，安靜地餓死和掄起糞叉拼一把，后者至少還能聽個響兒不是？這種反抗，純粹是被逼到墻角的兔子咬人，沒啥高大上的理由，就為了活下去。

但他也更清醒。這種沒組織、沒紀律、沒目標的暴亂，純屬災難平方。它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制造更多問題。搶完地主搶富農，搶完富農搶貧農，最后大家一起玩完，形成完美的“我餓->我搶->你餓->你再來搶我”的死亡閉環。

而且一旦嘗過了搶劫這碗飯，誰還樂意回去吭哧吭哧種地？人性的貪婪就像出籠的野狗，撒歡容易，抓回來難。

“唉…”爾長風長長嘆了口氣，對信使擺擺手：“回去告訴王總兵，知道了，等我消息?！?

他知道，光派兵鎮壓屁用沒有，甚至可能火上澆油。但現在必須先把這股邪火壓下去，防止它燒成燎原之勢。這活兒技術含量太高，得又硬又軟，又打又拉。

更讓他憋屈的是，他早就想過從根子上解決問題。他不止一次給朝廷上書，唾沫橫飛地吹噓紅薯這玩意兒多么牛逼，產量高得像開玩笑，種起來簡單得像摸魚，簡直就是為明末量身定做的救命糧！他甚至愿意免費送種苗包教技術！

結果呢？他的奏疏如同泥牛入海，連個屁的回響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崇禎皇帝陛下日理萬機沒空看，還是壓根瞧不上他這南蠻子土包子的建議，或者干脆就被中間哪個太監拿去擦屁股了。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包裹了爾長風。他空有一肚子穿越者的知識和技術，卻撼不動這輛朝著懸崖狂奔還猛踩油門的破車?？琳陀诨ⅲ窟@特么簡直是苛政組團刷副本，把老百姓當精英怪天天刷！

靈溝渠的機器再次轟隆隆開動，但這次氣氛格外壓抑。他們不僅要準備刀槍火藥，還得準備糧食藥品，以及…一套怎么既能平息暴亂又能少造點孽的方案。

爾長風站在地圖前，盯著恭城的方向。那里有被逼瘋的田七仔，有失控的暴民，還有更多嚇得瑟瑟發抖的無辜百姓。

“動武容易，可怎么才能不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呢？”他喃喃自語，感覺肩上的擔子沉得像扛了一座山。

這次要面對的，不只是外面的敵人，更是這世道吃人的本質，和人心里那頭一旦放出就難以收回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