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仙·五千春秋

——一株銀杏與她的一百六十萬個晝夜

【楔子】

風從極東吹來，掠過云夢大澤，掠過浮玉山脊，最后在一棵銀杏的枝頭停駐。那是一株孤絕于崖巔的銀杏，樹干粗可十人合抱，葉若千蝶振翅。風拂過時，葉片相互碰撞，發出清越的金屬聲，像誰在輕輕搖響一串銅鈴。

世人不知，此樹已五千歲。

她名——「青璜」。

【第一章一粒種子與一顆星】

天地初開后的第一千五百個秋天，女媧煉石補天的余火尚未盡熄，夜空仍殘留一條赤紅的縫隙。

縫隙里墜下一顆星，星芒裹著一粒種子，落在浮玉山最高處的石縫里。石縫薄如刀背，土壤不過一握，卻剛好承接了星芒帶來的最后一點溫熱。

那是青璜的第一世記憶：黑暗、寒冷、以及星塵爆裂時發出的“啪”的一聲輕響。

她在石縫里扎根，根須像試探世界的觸角，穿過巖層，觸到一條細小的地下泉。泉水清冽，帶著遠古冰川的味道。她喝第一口水時，整座山都聽見了“咕咚”一聲。

從此，日出月落，她一寸一寸向上。

【第二章風的名字】

五百年后，青璜長成了一棵小樹。

她的枝干第一次高過崖邊那塊鷹嘴石，第一次看見山外的世界：

東南是浩瀚的滄海，西北是無盡的荒原；正北有城池，炊煙在晨曦里升起，像一支支白樺筆，在天空寫字。

她聽見風在耳邊說話——

“你叫什么名字？”風問。

她尚未學會人言，只在葉脈里涌起一陣綠色的顫抖。

風便替她取名：“既生于青冥，又色若美玉，就叫青璜。”

風說完，吻了吻她的葉尖，繼續趕路。

那一吻，讓她的葉子從此生出淡金的邊紋，像鑲了一道光的流蘇。

【第三章少年與白鹿】

又過了五百年，人間換了姓氏。

浮玉山下建起一座小村，村名「鹿眠」。

十五歲的少年阿礫常趕著羊群上山。他有一張被太陽曬得微紅的臉，笑起來露出虎牙。

有一日，暴雨驟降，羊群驚散。阿礫在崖邊跌倒，腳滑向深淵。千鈞一發之際，一根綴滿雨珠的枝條纏住他的手腕。那枝條柔韌、溫暖，仿佛有人用力將他往上提。

阿礫抬頭，看見一棵年輕的銀杏，葉間閃著星芒。

雨停后，一只白鹿從林中奔出，將羊群重新聚攏。

阿礫撫摸著銀杏的樹干，低聲道：“謝謝你，樹仙。”

青璜第一次聽見人叫她“樹仙”，心里像有十萬只雀鳥撲簌簌起飛。

此后，阿礫每日上山，用竹筒帶來山泉水，為她洗去葉上塵土；他吹笛，她便以颯颯葉聲相和。

春去秋來，阿礫長成了青年，鹿眠村的炊煙也愈升愈高。

某一年深秋，阿礫要隨商隊遠行。臨行前，他將一支木笛插在樹根旁，說：“等笛子發芽，我就回來。”

木笛是梨木刻成，沒有生命，怎會發芽？

可青璜悄悄將自己的樹液注入木紋。翌年春，笛子上竟抽出嫩芽。

阿礫沒有回來——他經年的商隊在沙漠遇沙匪，尸骨無存。

青璜卻年年守著那支發芽的木笛，笛芽長成小枝，小枝長成小樹。

小樹開出白花，花落在風里，像一場無聲的祭奠。

【第四章裂山之劫】

一千八百年，地龍翻身，浮玉山裂。

裂口自山巔直貫山腳，巖層錯位，千年古松紛紛倒下。青璜的根被扯斷七成，樹干傾斜，一半枝葉瞬間枯萎。

她疼得想喊，卻沒有喉嚨；只能用剩下的葉子在風中發抖。

那一夜，暴雨如鐵，閃電把夜空劈成碎鏡。

青璜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電光中被拉長、折斷、再拉長。

她以為自己會死。

卻在黎明前，感到一股溫潤的力量自地底涌來——

是那條五百歲時認識的小地下泉。泉水滲進斷裂的根脈，帶來細碎的、閃光的泥沙，泥沙里裹著一個微藍的小石卵。

石卵貼在傷口上，像一枚冷卻的星辰。

青璜活了下來，但裂山之劫在她體內留下一道無法愈合的紋路，從根須一直延伸到第五根主枝。

那紋路后來每到雷雨季便發出淡淡藍光，像一條蜿蜒的河。

【第五章女冠與燈】

人間又過一千年。

浮玉山被皇帝敕封為「太始洞天」，山腰建起道觀，名「朝真」。

女冠玄芷在觀中修行三十年，白發如雪，面容卻似少女。

她常在深夜提一盞青釉燈，獨自上山。

燈芯浸過松脂，火苗長久不熄。

玄芷將燈掛在銀杏最低的枝椏上，盤膝而坐，與樹對談。

“師父說，萬物有靈，可為何獨獨你不開口？”

青璜在風中抖了抖葉子，撒下一陣金雨。

玄芷便笑：“好吧，你說了，我聽見。”

她每日帶來一方烏木棋盤，自己與自己對弈，黑子落在樹根，白子落在葉影。

有一日，棋至中盤，雷雨忽至。玄芷以道袍護燈，卻仍被風吹滅。

黑暗里，青璜枝干那道雷紋亮起藍光，照出棋盤最后一格——

黑子已成屠龍之勢，白子卻有一氣尚存。

玄芷凝視良久，忽然淚落：“原來如此，留一氣則生。”

她于雨中長跪，向樹磕了三個頭，次日便閉關，再不出山。

七年后，玄芷羽化。弟子遵其遺囑，將骨灰撒在銀杏樹下。

那一年，青璜的葉子全部變成藍色，像一整座天空落在了枝頭。

【第六章鏡妖與詩】

又過了三百年，山下鹿眠村已成鹿眠郡，車水馬龍。

郡守有女，名喚阿阮，生得雪膚花貌，卻自小聾啞。

阿阮六歲時，偷偷隨乳母上山，誤入銀杏的濃蔭。

她抬頭，看見陽光在葉隙間碎成萬點金屑，忽然張口，發出此生第一個音節：

“光——”

乳母驚愕欲絕。

阿阮自此能言，卻只說樹語。

她在樹下筑一小小竹亭，每日讀書，讀給樹聽。

讀到“桃之夭夭”，青璜便落下一片形似桃花的葉子；

讀到“昔我往矣”，枝頭便結出霜白的果。

十五歲那年，阿阮在亭中發現一面銅鏡，鏡背鐫一行小篆：

“照我者，我亦照之。”

鏡中映出銀杏的枝干，卻是一位青衣少女的影子。

少女披發赤足，額心一點金痕，朝阿阮微笑。

阿阮并不驚，只輕聲問：“你是我的樹仙么？”

鏡中少女點頭，將手指點在鏡面——

一道青色的光暈蕩開，阿阮耳邊響起萬葉相擊之聲，像一首無字的長詩。

阿阮于是每日寫一首詩，以血為墨，題于銀杏葉上。

葉落即詩成，詩成即葉枯。

十年后，阿阮將千首詩綴成一冊，名《葉語》。

是夜，她抱書倚樹而眠，再未醒來。

郡守悲痛，將《葉語》與女同葬。

次年，墓上生出一棵小銀杏，葉形似心。

【第七章火劫與鴉】

人間進入鐵與火的時代。

山腳的鹿眠郡被戰火波及，一支叛軍駐扎浮玉山，砍伐林木筑營寨。

青璜的枝干被斧斤斫得遍體鱗傷，她聽見自己骨節斷裂的呻吟。

更可怕的是火——

叛軍燒山開路，烈焰如龍，卷上崖巔。

火舌舔到她的根際，皮開肉綻，焦糊味沖天。

那一夜，她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卻有一群烏鴉飛來，黑壓壓盤旋于火海之上。

鴉群俯沖，翅膀扇起風，風助火勢，卻也卷起灰燼。

灰燼落在烏鴉身上，將它們染成灰色。

烏鴉一只接一只撲入火中，用身體壓滅火焰。

黎明時，火熄了。

烏鴉全部死去，尸體圍成一圈，將青璜護在中央。

青璜的樹根被烤焦，卻在烏鴉的灰燼里找到一粒粒尚未消化完的銀杏果——

那是阿阮墓上的小樹結的果，被烏鴉銜來。

青璜用最后的力氣將根須扎進烏鴉的灰燼，吸飽油脂與血肉。

一個月后，焦黑的樹干上抽出翡翠般的新芽。

新芽的葉脈呈烏鴉翅膀的形狀。

【第八章樹仙化形】

五千年期滿，天道有感，降下一道化形雷劫。

雷火劈開夜空，青璜的樹干從裂口處迸出萬道青光。

光中走出一女子，青衣金痕，赤足披發，額心一道雷紋。

她回首，看見自己屹立了五千年的身體——

那棵銀杏仍以原貌立于崖巔，只是葉色轉銀，不再隨季節枯榮。

而她，已成為樹仙。

她俯身，以指尖觸碰樹干，低語：“謝謝你。”

樹干無風自搖，沙沙應答。

【第九章人間一日】

化形后的青璜下山，走入鹿眠郡。

郡已易名「銀杏市」，高樓林立，唯山巔古銀杏被辟為「太始公園」。

她看見孩子們在樹下奔跑，看見情侶在樹干上掛同心鎖，看見老人在樹蔭里下棋。

她坐在長椅上，聽一位老嫗講故事：

“這棵樹可有靈了，我小時候掉過一枚發卡，第二天一早，發卡就掛在枝頭……”

青璜微笑。

她走到售票處，想買一張進山的門票。

售票員抬頭，愣住：“小姐，你好眼熟……像掛在博物館那幅古畫里的仙女。”

青璜笑而不答，遞上一片銀杏葉作門票錢。

葉子飄落柜臺，化成一枚金葉，葉脈里刻著五千年的風雨。

【第十章歸山】

夜幕垂落，青璜回到崖巔。

她赤足立于樹前，月光將影子拉得很長。

她想起阿礫的木笛、玄芷的燈、阿阮的詩句、烏鴉的灰燼……

五千年的記憶如潮，涌成一句無聲的嘆息。

她抬手，指尖點在樹干那道雷紋上。

雷紋亮起，樹與人同時發光。

光里，她緩緩與樹重合，像一滴水回到海。

次日清晨，游客發現——

古銀杏一夜之間開滿銀色花朵，花形如星，香氣清冽。

花謝后，結出一枚果，果熟落地，滾進泥土。

新的故事，從此開始。

【尾聲】

風從極東吹來，掠過云夢大澤，掠過浮玉山脊。

風在銀杏枝頭停駐，聽見葉與葉的竊語：

“你叫什么名字？”

“青璜。”

“你記得所有事嗎？”

“我記得風第一次吻我的那天。”

風笑了，繼續趕路。

而樹，依舊站在那里，等待下一個五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