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的冰涼透過薄薄的襯衫料子，絲絲縷縷地滲進周奕的皮膚，繼而鉆進血液，與酒精帶來的虛假暖意激烈交鋒，最終將那點微不足道的溫熱也吞噬殆盡。他就那樣蜷坐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霓虹漸漸黯淡，城市陷入一種后半夜特有的、疲憊的沉寂。

水晶杯的碎片散落在不遠處，像他此刻支離破碎的心境，每一片都映出一點扭曲的光，嘲笑著他曾經(jīng)的秩序井然。胃部的疼痛已經(jīng)從鈍痛轉(zhuǎn)變?yōu)橐环N熟悉的、冰冷的抽搐，提醒著他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潰敗。

他沒有動。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讓他連清理這片狼藉的力氣都沒有——或者說，清理了又能怎樣？地上的碎片可以掃除，心里的碎片呢？

酒精的后勁開始真正上頭，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視線有些模糊。他掙扎著，幾乎是爬了起來，踉蹌地走向臥室。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虛無里。

臥室和客廳一樣，是極簡主義的樣板間。巨大的定制床，灰色的高級埃及棉床品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仿佛從未有人睡過。他把自己摔進床里，柔軟的床墊承接了他的重量，卻給不了任何慰藉。

他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隱藏式燈帶勾勒出的冰冷線條。謝以瑤的臉，謝以瑤的笑，謝以瑤捧著紅薯的樣子，謝以瑤在他辦公室沉默離開的背影……像無法關(guān)閉的幻燈片，一幀一幀，反復在他腦海里播放。

他曾以為她的“80分哲學”是懶散，是不求上進。可現(xiàn)在他才可悲地發(fā)現(xiàn)，那個能輕易獲得快樂、能融入市井煙火、能讓人自然靠近的她，活得遠比他那“100分”的、緊繃的、冰冷的世界更要……像個人。

而他，除了工作，還剩下什么？一套昂貴的公寓，一柜子手工西裝，一輛性能卓越的跑車，以及一個被他自己搞得一團糟的胃？這些他曾經(jīng)奮斗換來、用以標榜成功的東西，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那個民宿老板，阿哲。他有什么？一間小小的民宿，滿手的泥土，烤焦的紅薯？可他擁有謝以瑤毫無保留的笑臉，擁有那種周奕從未給予過、也從未獲得過的、溫暖平實的生活。

嫉妒像毒蛇一樣，再次噬咬著他的心臟。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情緒，而是清晰的、尖銳的痛楚。他嫉妒那個男人可以那么自然地擁有他失去的一切，嫉妒他可以那么輕易地讓謝以瑤快樂。

而他，周奕，卻連如何表達“需要”，都笨拙得像個嬰兒。

“我需要她。”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不再是基于工作上的依賴，而是源于一種更深層的、情感上的恐慌和渴望。他需要她的溫暖，需要她的細致，需要她那種看似散漫卻充滿韌性的生命力，來填補他世界里巨大而冰冷的空洞。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和恐慌。他一生都在避免需要任何人，認為那是軟弱的象征。可現(xiàn)在，他不僅需要，而且需要得如此徹底，如此卑微。

天光漸漸透過厚重的遮光窗簾縫隙滲進來，在黑暗的房間里投下一道灰白的光帶。

周奕一夜未眠。酒精和情緒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眼球干澀刺痛，頭痛欲裂。但他的大腦卻異常清醒，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

他慢慢地坐起身，看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城市開始蘇醒，但那種高效的、忙碌的節(jié)奏感，此刻卻讓他感到無比厭倦。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不能失去她。

驕傲？尊嚴？掌控力？在可能永遠失去她的恐懼面前，這些東西輕得像塵埃。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起身，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進入浴室洗漱，而是先走到了那一片狼藉的客廳。他蹲下身，沒有用工具，徒手，一片一片，極其緩慢地，將那些水晶碎片撿起來。

鋒利的邊緣劃破了他的指尖，滲出血珠，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痛。這個過程像一種遲來的懺悔儀式，他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面對自己造成的混亂和破壞。

清理完碎片，他用沾著血跡的手指，拿起手機。電量已經(jīng)告急。他撥通了助理小林的電話。

“周總？”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緊張，顯然已經(jīng)聽說了昨天項目上的焦頭爛額。

周奕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壓抑的平靜：“幫我取消未來三天的所有行程。有任何緊急事務，郵件處理，非必要不要找我。”

“啊？……是，周總。”小林顯然極度驚訝，但不敢多問。

掛了電話，周奕看著指尖的血跡，怔忪了片刻，然后走向浴室。

熱水沖刷下來，他卻依然覺得冷。鏡子里的男人，面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沒有選擇那些一絲不茍的西裝，而是從衣帽間深處找出一件幾乎沒穿過的、材質(zhì)柔軟的灰色羊絨衫和一條休閑褲。這讓他感覺稍微自在一點，也更接近……那個古鎮(zhèn)的氣息。

他再次坐進跑車里，目的地依舊是青禾古鎮(zhèn)。但心情已與昨夜截然不同。

不再是焦躁的窺探和失控的逃離，而是一種沉重的、帶著贖罪般心情的奔赴。他知道此去前途未卜，很可能只是自取其辱。他甚至不知道見到了她該說什么。道歉？懺悔？乞求？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須去。必須去嘗試。哪怕只是再看她一眼，哪怕只是為過去那個傲慢愚蠢的自己，說一句遲來的“對不起”。

車速不快，他甚至搖下了車窗，讓清晨微涼的風吹拂著臉龐。路邊的景色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板，他第一次注意到田野里綠油油的秧苗，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甚至天空中緩慢飄過的云朵。

他正在主動駛離他掌控多年的、高速運轉(zhuǎn)的軌道，駛向一個未知的、充滿變數(shù)的地方。

這一次，他不是去驗證，而是去尋找。

尋找那個被他弄丟的、唯一的、溫暖的世界操作系統(tǒng)。

等待他的，或許是更深的絕望，或許是萬分之一渺茫的希望。

但無論如何，周奕知道，從他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過去那個只有100分和0分的世界，已經(jīng)徹底崩塌了。

而他，正踏在廢墟之上，步履維艱，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