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十七分,林默用絨布擦完最后一本1987年版的《夢的解析》時,窗外的梧桐葉剛好被風卷著打在玻璃上。舊書店的木門虛掩著,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像誰在喉嚨里卡了半句話。
他抬起頭。書店里彌漫著松節油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陽光斜斜地切過書架間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光斑。角落里的落地鐘時針剛過三點,鐘擺晃得很慢,仿佛每一次擺動都在拉扯時間的纖維。
沒有客人。
林默放下絨布,指尖在《夢的解析》泛黃的封面上輕輕劃過。書脊處的膠裝已經有些開裂,露出里面米色的紙芯,像一道尚未愈合的疤。三年零七個月了,自從他關掉心理診所,盤下這家藏在老城區巷尾的舊書店,每天重復的就是這樣的時刻——和沉默的書本對峙,聽鐘擺切割空氣的聲音。
有人說他是躲進了過去里。林默覺得不是。過去是活的,像這些舊書里的字跡,哪怕褪色模糊,依然在紙頁間呼吸。真正的問題是現在,是那些懸而未決的空白,比如五年前那場實驗事故里,被強行從記憶里剜掉的那幾塊拼圖。
他起身去倒茶,剛拿起紫砂茶壺,眼角的余光瞥見柜臺角落多了個東西。
那是個信封,牛皮紙質地,邊緣裁得異常整齊,上面沒有郵票,沒有地址,甚至沒有收信人姓名。唯一的異常是封口處,蓋著一枚暗金色的火漆印,圖案是個扭曲的圓環,像一條正在吞噬自己尾巴的蛇。
林默的動作頓住了。
今天上午打掃過柜臺,當時這里只有一本攤開的線裝《周易》。中午他出去買過一趟午飯,前后不過二十分鐘,門是鎖好的。這信封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帶著一種不屬于這間舊書店的、過于精致的陌生感。
他走過去,指尖懸在信封上方兩厘米處。沒有溫度,也沒有特殊的氣味。火漆印的邊緣很光滑,顯然是用專門的印章壓上去的,不是廉價的玩具印章能模仿的質感。
作為前心理分析師,林默對“異常”有著近乎本能的警惕。人會說謊,但物件不會。這封信的存在本身就在傳遞一個信息: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進了這家店,或者說,精準地把信放在了這里。
他拿起信封,重量很輕,里面似乎只裝了一張紙。指尖捏著邊緣晃了晃,沒有聽到紙張摩擦的聲音,反而有種奇怪的滯澀感,像是里面的東西被什么東西粘住了。
“叮——”
落地鐘突然響了一聲,驚得林默手指微緊。他抬眼看向鐘面,時針依然穩穩地停在三點的位置,剛才的響聲像是鐘擺的一次失誤。
他撕開信封。
里面果然只有一張紙,米白色的卡紙,厚度均勻,摸起來有種細膩的絨感。紙上用黑色的墨水印著一行字,字體是復古的襯線體,排版工整得像印刷品:
“您被選中參與‘回廊’的第一程。現在,睜開眼。”
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不是因為文字的內容,而是因為那行字的末尾——一個極小的、和火漆印圖案相同的圓環符號,被巧妙地嵌在句號里。這個符號,他見過。
五年前,那五個集體失憶的受試者手腕上,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淡紅色印記。當時項目組的解釋是“實驗設備漏電造成的灼傷”,但林默清楚地記得,其中一個受試者在失去意識前,曾用指甲死死摳著那個印記,嘴里反復念叨著“環……在轉……”
心臟猛地往下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林默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試圖看清紙上的字跡是否有什么隱藏的痕跡——比如用特殊墨水寫的密語,或者微縮的圖案。
就在這時,紙張突然泛起一層極淡的銀光,像有液體在紙纖維里流動。林默感到指尖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像是被靜電擊中,緊接著,視野開始扭曲。
不是幻覺。
先是柜臺的邊緣開始彎曲,像被投入水中的墨滴;然后是書架,一排排書脊扭曲成波浪狀,顏色在眼前快速褪去又浮現;落地鐘的鐘擺越晃越快,發出的聲音卻越來越遠,像是從深井里傳上來的回聲。
他想抓住什么,伸手卻撲了個空,身體失去了平衡。周圍的光線驟然變暗,松節油和舊紙的味道被一股潮濕的、帶著鐵銹味的空氣取代。
“咚。”
后背撞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冰涼的觸感透過襯衫滲進來。林默猛地睜開眼。
他不在書店里了。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鏡面。
無數塊大小不一的鏡子拼接在一起,從腳下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有的嵌在斑駁的墻壁里,有的懸在半空中,用細不可見的線吊著,鏡面反射著慘白的光線,把空間切割成無數個破碎的片段。
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灰塵,在光線里緩緩游動。他身后是一塊巨大的穿衣鏡,邊緣的鍍銀已經剝落,露出黑色的背板。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里帶著一絲未散的驚愕,襯衫的領口因為剛才的撞擊微微敞開。
這是哪里?
林默扶著身后的鏡子站起來,指尖觸到鏡面的冰涼,確認這不是夢境。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似乎身處一個廢棄的商場,天花板上的吊燈只剩下幾根裸露的電線,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偶爾能看到幾個模糊的腳印,像是有人在他之前來過。
鏡子……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鏡子?
他往前走了兩步,腳下的灰塵發出“沙沙”的輕響。周圍的鏡面立刻映出他移動的身影,無數個“林默”在不同的方向朝他看來,表情各異——有的鏡子里,他的嘴角是上揚的;有的鏡子里,他的眼睛變成了純黑色;還有一塊碎鏡片里,映出的只是一截空蕩蕩的衣袖。
林默的呼吸微微一滯。他停下腳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作為心理分析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視覺的扭曲最容易引發認知混亂。這些鏡子一定有問題,但現在不是恐慌的時候。
“有人嗎?”
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在鏡面間回蕩,被反射成無數個重疊的音節,聽起來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
林默循聲望去,在前方不遠處的鏡面縫隙里,看到了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男人雙手按著額頭,身體微微發抖,西裝褲的膝蓋處沾著灰塵,領帶歪在一邊,看起來很狼狽。
“這是哪兒?拍電影嗎?”男人抬起頭,臉上滿是焦慮,目光在鏡子間慌亂地掃過,“我剛才還在公司開會……怎么會在這里?”
林默沒有立刻回應。他注意到男人的手指在不停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婚戒,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這是典型的焦慮伴隨控制欲的表現。
就在這時,又一個聲音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搞什么鬼?哪個不長眼的敢綁我?知道我爸是誰嗎?”
一個穿著潮牌衛衣的年輕男孩從一面落地鏡后面走出來,頭發染成了銀白色,手里還捏著一部最新款的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無信號的圖標。他踹了一腳旁邊的鏡子,鏡面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卻沒有碎。
“別白費力氣了。”第三個聲音傳來,冷靜得有些異常。
林默轉頭看去,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年輕人靠在墻角,懷里抱著一個黑色的背包,低著頭,手指在背包的拉鏈上無意識地滑動。他的眼鏡片很厚,反射著鏡面的光,看不清表情。
緊接著,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響起。林默看到一個穿著深色棉襖的老太太從鏡子的陰影里走出來,手里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拐杖,拐杖頭是黃銅的,雕成了龍頭的形狀。老太太的頭發花白,梳得很整齊,臉上布滿皺紋,但眼神很亮,像淬了光的鋼針,掃過在場的每個人時,帶著一種審視的銳利。
“看來,我們都是‘被選中’的人。”老太太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鏡面反射的雜音,“誰收到了那封信?”
西裝男人立刻點頭:“我收到了!一封牛皮紙信封,上面有個金色的印章!”
銀發男孩愣了一下,隨即罵了句臟話:“靠,我也收到了!剛才在酒吧喝酒,那玩意兒不知什么時候就出現在我酒杯底下了!”
格子襯衫的年輕人抬起頭,推了推眼鏡:“一樣。我在公司加班,它就在鍵盤上。”
林默沉默著點頭。
老太太的目光最后落在林默身上,微微頷首:“看來都是一樣的。那么,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看到信上的內容了嗎?”
“什么狗屁回廊!我看就是綁架!”銀發男孩把手機揣回兜里,雙手插腰,“我告訴你們,趕緊放我出去,不然我爸的律師團能把你們牢底坐穿!”
“閉嘴。”格子襯衫的年輕人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冷意,“看看周圍。”
銀發男孩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周圍的鏡子依然在無聲地反射著他們的身影,但不知何時起,那些鏡子里的倒影似乎有了自己的動作——比如,林默發現鏡中的自己正微微歪著頭,而他本人的脖子是挺直的;西裝男人的倒影正用一種怨毒的眼神盯著他的后背;老太太的倒影手里的拐杖,龍頭正對著她自己的后腦。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銀發男孩的臉色瞬間白了,剛才的囂張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械音突然在空間里響起,像是老式收音機被擰開了開關。緊接著,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電子合成音在鏡面間回蕩:
“歡迎來到‘回廊’第一程:鏡中墟。”
所有人的身體都僵住了。
“任務規則:六小時內,找到迷宮中心的‘真理鏡’。”電子音的節奏很平穩,每個字都像用尺子量過一樣精準,“警告:不得與鏡中倒影對視超過三秒。違反規則者,將被‘回廊’吞噬。”
“吞噬?什么意思?”西裝男人的聲音發顫。
電子音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道:“任務倒計時開始。現在是15點47分。”
聲音消失了,只剩下鏡面反射回來的、眾人沉重的呼吸聲。
林默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他平時不戴表,但手機還在口袋里。他掏出來按亮屏幕,顯示的時間確實是15點47分,信號格依然是空的,而且屏幕右上角的電量圖標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掉,從剛才的78%變成了75%。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裝男人癱坐在地上,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我公司還等著我簽字呢……破產了……我就全完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嗚咽。
林默沒有理會他。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周圍的鏡子上。剛才電子音提到“鏡中倒影”,現在再看,那些倒影的異常更加明顯了。他試著抬起左手,鏡中的自己卻抬起了右手,而且動作比他慢了半拍,像是在模仿,又像是在延遲播放。
“它們在……學習?”一個清脆的女聲突然響起。
林默循聲望去,這才發現,在他右前方的兩塊鏡子之間,還站著一個女孩。
女孩穿著一件淺棕色的工裝外套,里面是白色的T恤,牛仔褲的膝蓋處有兩個破洞。她的頭發很長,用一根黑色的發圈松松地扎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睜得很大,盯著鏡子里的倒影,臉上沒有驚慌,反而帶著一絲好奇。
是剛才沒注意到她嗎?還是她剛剛才出現?林默皺了皺眉,他明明記得所有人都是從鏡子后面或陰影里走出來的,這個女孩卻像是一直站在那里,只是自己沒看見。
“你是誰?”銀發男孩警惕地看著她。
“桃簽。”女孩轉過頭,沖他笑了笑,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我在咖啡店上班,剛才擦桌子的時候,那封信就出現在托盤里了。”她說話的語速很快,像蹦豆子一樣,“你剛才說,倒影在學習?”她看向林默,眼神里帶著詢問。
林默點頭:“它們的動作有延遲,而且和我們的動作不完全同步。這說明……”他頓了頓,斟酌著用詞,“它們可能不是簡單的鏡像反射,更像是……某種模擬。”
“模擬?模擬我們?”西裝男人停止了嗚咽,抬起頭,臉上滿是恐懼,“為什么要模擬我們?”
“不知道。”林默搖搖頭,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您似乎不驚訝?”
老太太拄著拐杖,輕輕敲了敲地面,發出“篤”的一聲。“活了七十多年,什么怪事沒見過?”她淡淡道,“年輕時在警局待過,見過比這邪門的。”
警局?林默心里微動。難怪她的眼神里有種久經世故的銳利。
“不管是什么,我們得先找到那個‘真理鏡’吧?”桃簽指了指前方,“這地方看起來像個迷宮,總得往前走。”她說著,已經邁出了腳步,走到一面鏡子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鏡面。
“別碰!”格子襯衫的年輕人突然喊道。
桃簽的手指停在離鏡面一毫米的地方,轉頭看他。
“規則說不能對視超過三秒,沒說不能碰鏡子。”她歪了歪頭,“而且,你看。”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桃簽的指尖還沒碰到鏡面,鏡中的倒影卻先一步抬起手,指尖和她的指尖在鏡面上重合了。緊接著,倒影的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那笑容和桃簽臉上的好奇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屬于人類的惡意。
桃簽的臉色白了一瞬,猛地縮回手。鏡中的倒影也跟著縮回手,笑容卻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大,直到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尖牙。
“操!”銀發男孩嚇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鏡子,“這他媽是什么鬼東西!”
“所以規則里的‘對視’,可能不只是看眼睛。”林默的聲音很冷靜,“它在觀察我們的所有反應。”他看向桃簽,“下次不要做這種試探,太冒險。”
桃簽吐了吐舌頭,沒說話,但眼神里的好奇收斂了不少。
“我叫張誠,做建材生意的。”西裝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些,“大家……大家都報個名字吧?互相有個照應。”
“李飛。”銀發男孩梗著脖子說,語氣依然沖,但眼神里的恐懼藏不住。
“王坤,程序員。”格子襯衫的年輕人言簡意賅。
“陳蘭。”老太太報上名字,然后看了一眼林默和桃簽。
“林默。”
“桃簽。”
六個名字,像六枚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沉默中激起一圈圈漣漪。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這一刻,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脆弱的同盟。
“我們得想辦法走出這個迷宮。”林默開口道,“六小時,時間不多。”
“怎么走?到處都是鏡子,根本分不清方向。”張誠環顧四周,臉上又露出焦慮的神色,“萬一走錯路,碰到那些……倒影怎么辦?”
“鏡子的排列不是隨機的。”林默走到一面鏡子前,沒有看鏡中的倒影,而是盯著鏡面邊緣和墻壁的連接處,“這是個廢棄商場,以前應該是服裝店或者化妝品區,所以才會有這么多試衣鏡。商場的布局通常是有規律的,主通道是直的,兩側是店鋪。”
他用手指了指地面:“灰塵上的腳印。你們看,有幾處腳印很密集,應該是之前有人反復走過的地方,可能是通往某個方向的必經之路。”
王坤推了推眼鏡:“我剛才看了,這些鏡子有移動的痕跡。地面上有凹槽,鏡子底部有滾輪。”他指了指一塊懸在半空的鏡子,“而且懸掛的鏡子角度也不對,正常商場不會這么裝,太危險了。”
“所以迷宮的結構可能會變?”桃簽問道。
“有可能。”林默點頭,“剛才電子音沒說迷宮是固定的。”
“那我們怎么找?”張誠的聲音又開始發顫,“萬一走一半,路突然變了呢?”
“那就找到變化的規律。”陳蘭突然開口,她走到一面墻前,用拐杖的銅頭輕輕敲了敲墻壁,“這墻是空的,后面有回聲。而且你們看鏡子的反光——”她抬起拐杖,指向斜上方的一塊鏡子,“那里面映出的天花板,和我們頭頂的不一樣。”
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塊鏡子里映出的天花板上,有一盞完好的水晶燈,而他們頭頂只有裸露的電線。
“鏡像反射的是另一個空間?”李飛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
“或者,是過去的空間。”林默補充道,“這家商場以前應該很豪華。”他的目光落在鏡面反射的水晶燈上,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鏡子能反射過去,那“真理鏡”會不會也和時間有關?
“別管什么過去未來了!”李飛突然變得激動,“我可不想被什么狗屁‘回廊’吞噬!你們不走我走!”他說著,朝著一個看起來像是通道的方向沖了過去。
“等等!”林默想叫住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李飛跑了沒幾步,就停在了一面巨大的落地鏡前。那面鏡子比其他的都要干凈,反射出的影像異常清晰。林默看到鏡中的李飛臉上帶著猙獰的表情,雙手握拳,而現實中的李飛卻像是被定住了一樣,直勾勾地盯著鏡中的自己。
“喂!你看什么呢?快走啊!”張誠喊道。
李飛沒有回應。他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瞳孔收縮成一個小點,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驚恐,嘴唇哆嗦著,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
“不能對視超過三秒!”王坤突然喊道,“李飛!別看了!”
但已經晚了。
林默看到,鏡中的李飛突然抬起手,手指成爪狀,猛地朝自己的臉抓去。現實中的李飛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做出了同樣的動作,指甲深深掐進了自己的臉頰,留下幾道血痕。
“啊——!”李飛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身體開始劇烈地抽搐。他想后退,卻像是被鏡子吸住了一樣,雙腳在原地動彈不得。鏡中的倒影慢慢露出了和剛才桃簽倒影一樣的、咧到耳根的笑容,然后,它伸出手,穿過了鏡面,抓住了李飛的肩膀。
那只從鏡中伸出來的手,皮膚是青灰色的,指甲又尖又長,泛著寒光。
“不……不要……”李飛的聲音變成了嗚咽,身體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軟下去。
緊接著,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李飛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他的皮膚、衣服、頭發,都在一點點消散,變成無數細小的光點,被鏡面吸了進去。他的慘叫聲越來越弱,最后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氣音。
幾秒鐘后,原地只剩下一攤水漬,像有人在地上潑了一杯水。水漬很快蒸發,只留下淡淡的痕跡,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張誠嚇得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捂著嘴,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王坤的臉色也白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桃簽。桃簽扶了他一把,自己的手也在微微發抖,但眼神卻緊緊盯著那面鏡子——鏡中的倒影已經消失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通道,仿佛剛才伸出手的不是它。
陳蘭拄著拐杖,臉色凝重,卻沒有說話。
林默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剛才李飛站立的地方,蹲下身,手指輕輕碰了碰那攤水漬的殘留痕跡。冰涼,帶著一絲鐵銹味,和這個空間里的空氣味道一樣。
“吞噬……”他低聲重復著這個詞,“是物理上的消失。”
“他……他就這么沒了?”張誠的聲音帶著哭腔,“那封信……那封信是真的……失敗了就會被抹除……”
“不只是物理消失。”王坤突然開口,聲音有些發飄,“你們……還記得他叫什么嗎?”
張誠愣了一下,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他……他剛才……”
陳蘭皺起了眉:“好像是……姓李?”
桃簽看向林默,眼神里帶著詢問。
林默的后背泛起一陣寒意。他清楚地記得李飛的名字,記得他銀白色的頭發和囂張的語氣。但張誠和陳蘭的反應說明,他們對李飛的記憶正在變得模糊。
“李飛。”林默清晰地說出這個名字,“銀發,剛才說他父親很有勢力。”
張誠“啊”了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來:“對!李飛!他叫李飛!”但他的眼神依然有些恍惚,“奇怪……我剛才怎么想不起來了?”
“規則說,被吞噬的代價是‘存在痕跡被抹除’。”林默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個人,“不只是物理上的消失,還有……別人對他的記憶。”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冰湖,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動作。
張誠的臉色從蒼白變成了死灰。王坤推眼鏡的動作頓住了,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桃簽的嘴唇抿緊了,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陳蘭的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握著拐杖的手更緊了。
林默看著他們的反應,心里清楚,真正的恐懼才剛剛開始。這個“回廊”不僅要奪走人的生命,還要抹去他們存在過的證據。這意味著,即使有人能活著出去,也可能永遠被當作失蹤人口,被世界徹底遺忘。
他看向那面吞噬了李飛的鏡子,鏡面上光滑如洗,沒有任何異常。但林默知道,那里面藏著一個饑餓的怪物,一個以生命和記憶為食的怪物。
“我們必須找到真理鏡。”林默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在被完全遺忘之前。”
陳蘭點了點頭:“林小子說得對。害怕沒用,得想辦法。”她看向王坤,“你剛才說鏡子有滾輪?”
王坤定了定神:“嗯,地面有凹槽,鏡子可以沿著凹槽移動。可能是遠程控制,也可能是有什么觸發機制。”
“那迷宮的結構變化,或許和我們的移動有關。”桃簽突然開口,“剛才李飛走過去的時候,好像碰到了什么……”她走到剛才李飛起跑的位置,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你們看,這里有個凸起的小塊,像是個按鈕。”
眾人圍過去,果然看到灰塵下面有一個圓形的凸起,大約硬幣大小,顏色和地面的水泥差不多,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剛才跑過去的時候,腳應該踩到這里了。”桃簽站起身,“所以鏡子才會移動,觸發了那個倒影的攻擊?”
“有可能。”林默點頭,“這是個陷阱。系統在引導我們觸發危險。”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張誠的聲音還有些發抖,“到處都是陷阱,還有那些鏡子……”
“有陷阱,就有破解的辦法。”林默的目光落在周圍的鏡子上,“李飛的錯誤在于,他直視了倒影,而且看到了讓他恐懼的東西。”他看向陳蘭,“您剛才說,您看到的倒影里有您去世的兒子?”
陳蘭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嗯,剛才瞥了一眼,看到他站在鏡子里,穿著軍裝……他犧牲好幾年了。”
“張誠,你呢?”林默又看向西裝男人,“你在鏡子里看到了什么?”
張誠的眼神躲閃了一下,聲音很低:“……公司破產,員工堵門要錢……”
“王坤?”
“代碼……無數報錯的代碼。”王坤推了推眼鏡,“我最怕項目出BUG。”
林默最后看向桃簽:“你看到了什么?”
桃簽的眼神暗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沒看清,我沒敢多看。”
林默沒有追問。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鏡子反射的,是我們最恐懼的東西。”他總結道,“李飛恐懼破產,張誠恐懼公司倒閉,王坤恐懼代碼錯誤,陳蘭……可能是恐懼回憶。”
“所以,只要我們不害怕,它就沒辦法?”張誠問道。
“不。”林默搖頭,“恐懼是本能,很難控制。但我們可以利用它的規則——它只能反射我們恐懼的東西,這意味著,鏡中的景象是虛假的,是基于我們自身的弱點制造的幻象。”他指了指剛才李飛消失的那面鏡子,“李飛看到的破產景象,是他內心的投射,不是真實的。但他相信了,所以被控制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對抗自己的恐懼?”王坤皺起眉,“這很難做到。”
“不需要對抗,只需要分辨。”林默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恐懼的幻象必然存在邏輯漏洞。比如陳蘭女士,您的兒子已經去世,這是客觀事實,鏡中出現的他,無論看起來多真實,都是假的。只要我們能找到這個漏洞,就不會被它迷惑。”
陳蘭點了點頭:“有道理。就像審案子,再完美的謊言,也會有破綻。”
“那迷宮怎么辦?我們怎么找真理鏡?”桃簽問道。
林默看向她:“你剛才說,你在咖啡店上班?”
桃簽愣了一下,點頭:“嗯。”
“那你的記憶力應該不錯吧?點單、記配方,都需要好記性。”
桃簽笑了笑:“還好吧,一般看過的東西,大概能記住。”
“那就好。”林默的嘴角難得地勾起一絲弧度,“王坤,你懂代碼和結構分析。陳蘭女士,您經驗豐富,擅長發現細節。張誠……”他看向西裝男人,“你應該擅長談判和利益計算。”
張誠愣了一下:“我……我能做什么?”
“我們需要分工。”林默說道,“桃簽負責記住所有鏡子的位置、劃痕、反光角度——任何細微的特征,這些可能是迷宮結構的關鍵。王坤負責分析鏡子的移動規律,找出可能的路徑。陳蘭女士負責觀察周圍環境,尋找陷阱和線索。張誠……你負責保持冷靜,必要時,用你的談判技巧穩定大家的情緒。”
他頓了頓,看向所有人:“我來負責分析每個人的心理狀態,避免我們被恐懼的幻象迷惑。”
沒有人反對。剛才李飛的消失讓所有人都意識到,單打獨斗只有死路一條。林默的冷靜、清晰的邏輯,以及對人心的洞察力,讓他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個臨時團隊的核心。
“現在,我們先確定方向。”林默走到一面鏡子前,這次,他沒有看鏡中的倒影,而是看著鏡面反射出的、遠處的一塊招牌殘片。“那上面有個‘南’字,應該是商場的南區方向。我們先往那邊走,走的時候注意腳下,避開可能的陷阱,同時,絕對不要直視鏡中的倒影,尤其是當你感到恐懼的時候。”
他看向桃簽:“能記住現在看到的所有鏡子特征嗎?”
桃簽閉上眼睛,幾秒鐘后睜開,點了點頭:“左邊第三塊鏡子有個三角形的劃痕,右邊那塊懸著的鏡子邊緣缺了個角……大概記住了。”
“很好。”林默點頭,“王坤,注意地面的凹槽走向,判斷鏡子可能的移動方向。”
“嗯。”王坤應了一聲,蹲下身,開始觀察地面。
陳蘭拄著拐杖,率先往前走了一步:“我走前面,老骨頭了,不怕那些虛的。”
張誠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林默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吞噬了李飛的鏡子,鏡中依然空蕩蕩的。但他知道,那里面的怪物沒有離開,它只是在等待下一個獵物。
他深吸一口氣,跟上了隊伍。
鏡面反射的光線在他們身后拉長,像無數條冰冷的蛇。落地鐘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但林默知道,舊書店里的那個下午已經結束了。
現在,是“回廊”的時間。六小時倒計時,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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