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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中篇

克拉拉·馬德里加諾是位巴西作家,對怪物、民間傳說和所有詭異事物始終抱有濃厚的興趣?!度绾握湛茨愕募疑瘛肥撬凇镀婊门c科幻》雜志上發表的首篇作品?!拔野V迷于這樣一個概念:一棟房子,或者說住宅——隨便什么住宅——以它自己的方式受到糾纏,或許就像人受到糾纏的時候那樣。而且我想寫的并不是幽靈或鬼魂,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種糾纏,一種詛咒?!瘪R德里加諾如是說。

How to Care for Your Domestic God

如何照看你的家神

作者/【巴西】克拉拉·馬德里加諾 翻譯/朱佳文

插畫/搖開


我走進那棟房子的時候,根本沒擔心幽靈;別人家的幽靈很少能嚇到我,畢竟我自己也有——我無論去哪都會帶著,就裝在那只紅木盒子里。

我和大衛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忙著搬下那輛U-Haul1車上的家具,布置到家中各處,讓這里的空間具有意義,讓這些房間不再是空白的畫布,而是看起來屬于我們。夜晚降臨的時候,我又累又餓,卻完全不想吃東西。搬家總會讓我緊張,這又是我們的第一棟房子;我們想在這里安家,想在這里生兒育女。這是一棟兩層樓、三臥室的意大利風格房屋,有深色木材打造的拱頂,漂亮的壁爐和干凈又寬敞的地下室。我為這一切驚奇;我為那座壁爐驚奇,這東西如果是在里約2,只會惹人發笑。我踮起腳尖,努力伸長手臂,想要觸碰拱頂天花板,大衛抱住我的腰將我舉起,讓我能感受那些老舊卻可靠的木頭。

許多個紙板箱正在等待拆箱整理。我在自己的物品里翻找,直到找到那只紅木盒子為止。

“噢?!贝笮l說,他看到我在我們的新臥室里雙膝跪地。他看著我把那只盒子推到床底下,“果然。你不會忘記你那些女人的?!?/p>

十年前,我在費城遇見了大衛。艾麗西亞斷定我倆會很合適,因為我們都是那種性格內向的人。她堅持說我會喜歡大衛的。我確實喜歡。我們的初次約會是在大學邊上的一家咖啡店,因為大學,以及附近的街道,是我的“安全空間”。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我覺得大衛就像個圖書管理員,或許這就是書呆子的春夢吧。他戴著厚框眼鏡,下巴線條硬朗,穿著一件老舊的外套?!斑@樣能增添個性?!蔽耶敃r仿佛聽到母親在我腦海里這么說。他的頭發是淺棕色的,那雙藍色的眸子明亮得驚人,甚至有點嚇著我了。

“你讓我想起伊萬·麥克格雷戈3?!睕]等我們開始點單,我就脫口而出。

他看起來不像伊萬·麥克格雷戈。我只是想說點好聽的話。

“我有陣子喜歡過他?!蔽医忉屨f。

“現在不喜歡了?”

“天啊,不。”我哼了一聲,然后才意識到這種反應會給人什么印象?!安唬弧N业囊馑疾皇恰也皇钦f你就像我已經不感興趣的人。我只是覺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眼睛就像——”我忘詞了。英語里的“lago”4應該怎么說?“mar”5呢? “就像一片湖泊!”在回憶的過程中,我大叫出聲,幾乎嚇著了大衛(或許還有那家咖啡店里的其他人)?!澳愕难劬拖袼?;不是那種臟水坑,我是說……”煩人的焦慮感讓我舌頭打結,我說出的英語詞有時也會卡在嗓子眼里;我只能咳嗽著說出葡語,語無倫次,聽起來愚蠢極了。

但他笑了。要我說的話,他很愉快,完全不覺得受了冒犯。

“好的。水坑。我沒有異議?!贝笮l說。

我們在一起幾個月以后,我跟他說了盒子的事。

“這些是我的女人?!蔽野涯侵患t木盒子放在床上。大衛那天在我狹小到可笑的公寓里過了夜。那是我和阿米納塔同住的公寓。阿米納塔進修的是化學,和我的文學專業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在大學生涯的第一年里,我們卻成為摯友,甚至愿意為彼此赴湯蹈火。我們都是移民,都是女性。阿米納塔七歲那年就被父母帶來了美國,她父母是來讀博的;我則是出于自己的選擇,而我已成年,未成家。我們成了彼此的后盾。除她以外,我還沒給任何人看過我的盒子。

“你的女人?”大衛問。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幾位姨媽,我的曾祖母。我家族里的女人們。”

我正要打開盒子的時候,大衛說:“等等,貝阿特麗斯。拜托。在你打開之前,請向我保證里面沒有人骨頭什么的。”

我笑出了聲。等我打開盒子,把里面各式各樣的文件、小擺設、日記和烹飪筆記拿給他看的時候,幾乎能感覺到大衛的失望?!斑@東西屬于我祖母?!蔽野涯潜静济嫜b訂的烹飪筆記放到羽絨被上。把日記放在旁邊,再旁邊則是那把用真正的鴕鳥羽毛制作的扇子。還有些別的:信件,畫在小塊硬紙板上的油畫——我祖母說那是她的草圖——然后她會把畫的內容搬到畫布上。“我的小小寶藏。”我家族的女人們留給我的一切。

“這是巴西傳統嗎?”大衛問我。

“我覺得更像是人類傳統吧,”我說著,又頓了頓,“你覺得這樣會很怪嗎?”

“一點都不怪,”大衛說,“我覺得……我不清楚這詞合不合適,但我覺得有點可愛。”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嫁定他了。

? ? ?

我們買下了那棟房子。它不是什么鬼屋,也不是什么維多利亞式的舊宅邸,只是費城郊區的一棟相當普通的房子。

大衛在佛蒙特州長大,習慣了幫父母鏟走門前的積雪。我在里約熱內盧長大,習慣了曬著灼熱的陽光,聞著從下水道飄來的怪味。我們最后都來到了費城,這也是人生中的又一個不解之謎。大衛準備在學校教書。我打算鼓起勇氣攻讀藝術碩士。我想成為詩人。我想用語言編織夢想。我自己的日記和筆記本——我沒把這些收藏在紅木盒子里——都寫滿了渴望的話語。eu quero,我想要,eu desejo,我渴望。

我們已經漂泊夠了。我們結了婚,在市政大廳進行了簡短的儀式。之后,我們試過物價更低廉的城市;我們試過紐約州的布法羅,甚至試過佛羅里達的坦帕6,但哪里都沒有費城這種家一樣的感覺。于是,當找到這棟屋子,看了價格以后,我們想都沒想就買下了它。

費城還擁有另一個魔法:阿米納塔和艾麗西亞。

幾年前,就在艾麗西亞把我和大衛湊成一對以后,我決定回報這份人情,扮演一下愛神丘比特:在那場書籍發布會兼開放麥之夜7兼聚會上——那是我們為慶祝艾麗西亞最新出版的詩集而舉辦的——我把她介紹給了阿米納塔。艾麗西亞把她的跨性別旗幟胸針別在運動上衣的翻領上,高昂著頭,說話時仿佛在訓斥;至于阿米納塔,她個子較為矮小,卻努力把頭抬得更高,鮮紅的雙唇準備好了唇槍舌劍。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搞砸了,直到我注意到充斥在這場戰斗里的色情意味;直到我滿臉通紅地留下她們獨處,自己穿過朋友和同事組成的人群,回到大衛身邊。艾麗西亞和阿米納塔正式成為情侶的時候,沒有人覺得意外。

等她們聽說我們決定回費城的時候,她們已經在同居了。

“真沒想到我還能擁抱和親近你們兩個,”艾麗西亞說,“還有這棟房子。這種價格?!?/p>

是啊,這棟房子:這么便宜,看起來又這么漂亮,每次我們提起它,我都會忍不住發抖。

這房子有些地方讓我覺得不對勁,可我又說不清緣由。帶我們看房的房產中介說,有個鰥夫在這房子里住了幾十年,他的兒女最近才翻修過。我是看著(內容恐怕非常不健康的)美國恐怖電影長大的,所以忍不住開口問他,那個男人是不是死在了這屋子里。

“噢,不是的?!蹦俏环慨a中介笑了笑。我覺得她能看出我是從哪來的。她矮小豐滿,留著金色短發——凱倫發型8,但她叫賈妮絲。我們第一次握手的時候,她就仔細打量了我,然后說:“噢,我喜歡你的膚色。古銅色,但又特別天然,你知道的。你是墨西哥人嗎?”

絕對是個“凱倫”9

“不,不,”這時賈妮絲-凱倫擺擺手,打消了我的顧慮,“上一位屋主是死在醫院里的。他病了很久?!蔽移沉搜鄞笮l,他只是聳了聳肩。

這屋子看起來的確像是全新的。白色的墻壁散發出新涂料的氣味,但只有一點點,不是那種讓人不舒服的臭味。賈妮絲帶我們去了地下室,那里空空蕩蕩,沒有潛伏在陰影里的怪物。但后院的花園才是真正震撼我的東西:那兒很美?;▋菏㈤_,有我在春意最為盎然的時候也從未見過的青翠綠地。幾只蜜蜂忙碌地飛來飛去,我本能地摸了摸自己那條蜜蜂鏈墜的項鏈,那是大衛很久以前送我的生日禮物。

“太過頭了。”我想起我們回到公寓——費城市中心那間小得可憐的出租屋——的時候,我是這么對大衛說的。我們鉆到被子下面,說話時壓低聲音,免得打擾到樓上的鄰居。

“什么意思?”大衛問。

“太新了。簡直……完美,真的?!?/p>

“這不是好事嗎?”

“葡萄牙有句諺語,我想從字面上可以翻譯成……‘如果捐獻慷慨過了頭,就連圣徒都會起疑心。’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覺得如果情況完全相反,你也一樣會抱怨的?!?/p>

“可你沒感覺到嗎?那種……寂靜。那種完美。還有價格?!睂Ψ綀蟪龅膬r碼實在太過感人。如果不是那樣的價格,我無法想象千禧一代的年輕夫婦能買得起這種漂亮的郊區房子。這里面肯定有什么陷阱。

“你太愛擔心了?!贝笮l說。

“電影里的白人丈夫總會對妻子這么說,然后他們就會被斧頭殺手砍死?!?/p>

“好吧。如果我們真被斧頭殺手砍死了,你可以怨我。在那之前……小貝,”他握住我的雙手,“我們不可能再買到這樣的房子了,至少短時間內不可能?!彼囊馑际?,以兼職教師的薪水不可能。

我們買下了那棟房子。我們簽了合同,然后收拾家當,在而立之年開始了郊區生活。我帶上了我的女人們。我請求她們——僅限于在腦海里請求——幫我把那棟房子變成屬于我的地方。我祖母過去總說“別忽視直覺”——那個聲音住在我的頭腦里,混合了我深愛的每一個女人的嗓音:我的母親,我的祖母,我的舅媽姑媽們。她們和我一起在屋子里游覽,對每件東西評頭論足。當我表示一切完美到不真實的時候,她們一致表示同意。但在剛入住的幾星期里,我故意對她們充耳不聞,想要就這么順其自然下去。我不該那么做的。


? ? ?


每一天,只要有課要上,我都會在課后和艾麗西亞以及阿米納塔見面。盡管我們的生活全都由寫書或是考慮寫書組成——至少我和艾麗西亞是這樣——但和她們見面能撫慰我的心靈;我們一起喝咖啡,聊著和詩句無關的話題。我們在歷史悠久的市中心閑逛,每當一股略帶寒意的風讓我發抖,艾麗西亞都會停下腳步,雙手按住我的臉頰。

“你是夏天的孩子?!彼f著,仿佛在用她棕色的大眼睛閱讀和描繪我的整個人生。她總這么說——說我和阿米納塔。夏天的孩子。而且這是事實:冷天的時候,阿米納塔和我會穿上毛衣,至少也是薄外套,艾麗西亞卻仿佛對低溫有免疫力,總會穿著她花朵圖案的裙子大步走在街頭,又驕傲地用她的挎包展示那枚跨性別旗胸針。冬天追不上她,也沒法讓她臣服。

她們住在一間裝飾風格就像卡巴萊10的小公寓里,明亮的墻面漆,天鵝絨沙發,還有那股香草波本酒的怡人香氣,那是阿米納塔制作并在易集11販賣的家居香氛噴霧。氣味就是她的話語,是她和世界溝通的方式,而她會創作這些裝在小瓶子里的杰作。她們在考慮要孩子;等她們再多存些錢,等艾麗西亞再出版一本書。

“我們貓狗雙全,說真的,現在就只差個孩子了?!卑愇鱽喐嬖V我。

她們的確有只貓兒,一只肥嘟嘟又幸福的橘色肉球,名叫愛德·希蘭12。還有一只狗,是一只有受害妄想癥的吉娃娃,名叫喬治亞娜·卡文迪許,德文郡公爵夫人13。喬治亞娜是我見過的第一條自帶頭銜的狗兒,而且說真的,它的舉止確實很像公爵夫人。除了瑟瑟發抖——因為隔壁公寓有別的狗兒在叫——之外,它喜歡爬上那張天鵝絨沙發,坐下來看我們聊天,頸子豎得筆直,姿勢端正到令我汗顏。

我的新家有艾麗西亞和阿米納塔那間公寓的三倍大,但無可爭辯的是,我在她們那兒感覺更自在。

“那房子有什么問題嗎?”她們曾問起我完美的夢中情屋。

“沒有。完全沒有。”說不清具體緣由,但我會感到遲疑,就像從購物袋里拿出雜物和食品,隨后贊嘆某只西紅柿的美麗光澤,卻不記得它被我挑選出來,放進購物車里的時候有那么美麗。那棟房子永遠氣味怡人,我最老舊的外套放進衣柜后,織物發霉的氣味也會不翼而飛。還有花園,永遠盛開鮮花。正如凡俗中存有神圣那樣,美麗中也存有某種恐怖——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完美。在我的大腦看來,它就像是犯罪現場的一攤鮮血。但我不斷重復這句話: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沒有。

? ? ?

第一個月過后,它出現了。它在夜晚找上了我。我蘇醒的方式格外柔和,就像有個遠方的聲音在呼喚我。我沒做噩夢,也沒有什么不祥的預感。我就這么醒了過來,大衛睡在我身邊,背對著我。

我盯著臥室的門,門開著,它就在那里。一道輪廓。比任何正常人類都要高大。

它不是人類,雖然看起來是個人形。不,這是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我沒有尖叫,這點也許能在很大程度上說明我的性格,但事實并非如此。我的聲音卡在了嗓子眼里。我身體僵硬,腦袋就像粘在了枕頭上。那東西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它蒼白的雙腳沒有碰到地板。它朝我飄過來,停在距離我的床邊略微超過一臂的地方。這怪異的巨人身體蒼白,構成它身體的東西不太像是血肉。它看起來就像一尊蠟像,眼睛是黑色紐扣,沒有眼皮,沒有體毛,沒有乳頭,沒有生殖器。但它張開嘴巴的時候,里面卻有滿口的牙齒。

“嗨?!蹦菛|西說。

我用驚恐又近乎耳語的嗓音回答:“嗨。”

“抱歉只能這樣互相介紹。我已經努力等到現在了,”那東西說了下去,“說真的,我非常抱歉。但你需要喂飽我?!?/p>

“什么?”

“喂飽我。我和這棟房子綁定,現在你和我也綁定了,你和你丈夫都是。如果想保持現狀,你就必須喂飽我,”它解釋說,“我給了你們漂亮的花兒,不是嗎?你們的食物總是很美味。沒有霉菌,沒有床虱,沒有蟲害鼠患。這些都是我做的,是我的工作。你的工作就是喂飽我?!?/p>

“你他媽是什么東西?”

“我是你的家神。我維持你的房子安全完好。”

“不可能。我是在做夢?!蔽艺f。

“我道歉,”那位神靈保持語氣嚴肅,“我想你肯定是嚇壞了。我也希望自我介紹的時候不會引起你的恐慌,但我找不到那種好機會。”

“走開,”我閉上了眼睛,“拜托,走開吧。”

“如你所愿。但別忘了我說的話,貝阿特麗斯。我餓了,已經餓了一個月了?!?/p>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東西已經不見了。由于它始終沒碰到過地面,也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和水一樣,它也沒有任何氣味。但我很確定——直到日出前,我都很確定——那不是我的夢。

? ? ?

“我們的家里住著一個神。”第二天早上,我告訴大衛。我們當時在廚房的島臺邊吃早餐,可我連一塊麥片都吃不下去。我的眼睛浮腫發紅,連咖啡都沒喝。大衛問我出了什么事。

“你剛才說……一個神?”他問。

“是的?!?/p>

“就是……‘神靈保佑我們的家宅’的那種神?”我是個無神論者,和大衛一樣,“你是‘靈性覺醒14’了嗎?”他推測道。

“不,大衛。我沒有靈性覺醒。有個神靈住在我們的房子里。它昨晚來找我,說我必須喂飽它?!?/p>

“小貝?!?/p>

“順帶一提,它就在你身后?!?/p>

它的確在。它不知怎么在我們的廚房里顯了形,就像昨晚來到我們臥室時那樣悄無聲息。大衛回頭看去,眼看就要笑出聲來,多半是以為我在開玩笑。

“你好?!鄙耢`說,于是大衛從椅子里一躍而起,尖叫起來。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位神靈也叫了起來。它張開長長的嘴巴,發出純粹恐慌的尖叫。大衛抓起旁邊的一把掃帚,打在那位神靈的光頭上。我沒想過那位神靈會是實體,但它的確被打中了。它跪倒在地,此時碰到了地板。在大衛不斷敲打的過程中,神靈開始哭泣。銀亮的水流從它黑色的雙眼流出,淹沒了地板。我發不出聲音,不確定自己是見證了所能想象的最可悲的場面,還是應該害怕。

“大衛,住手。拜托,住手吧。”我懇求道。

大衛住手了。他氣喘吁吁,顫抖的雙手握著那把掃帚。

那位神靈仍在哭泣,它蒼白的臉放大了,變得就像扭曲的嬰兒臉龐。我沒有多想,就這么伸出手去,不確定自己在做什么——我是要拍拍它嗎?還是撫摸它?

但神靈再次放聲尖叫,給人的無害印象也全都不翼而飛,因為它露出了滿口尖牙,四肢向難以置信的角度彎曲,又像螃蟹那樣迅速爬走,快到身影都模糊不清。

? ? ?

就算被我扶著坐到了沙發上,大衛也沒有放開掃帚。我們梳理了情況。大衛沒怎么說話,但我能想象他的大腦在轉動——他藍色的雙眸只透出絕望,我懷疑他正在腦海中預演接下來的事:該如何把他剛才所見告訴學校的其他老師,又不至于像在說瘋話。

“我們應該打電話給A和A?!彼f?!癆和A”是我們對艾麗西亞和阿米納塔的稱呼15

大約一個鐘頭過后,她們來了;阿米納塔走進屋子,朝我們投來懷疑的目光。

“所以……你們沒在開玩笑,對吧?”

“沒?!蔽艺f。我覺得她肯定明白這是真的——至少她明白我認為這是真的。我的皮膚有種怪異的潮濕感,我猜想自己平時的淡棕色皮膚此時肯定帶著反常的蒼白。“是的,沒開玩笑。我發誓?!?/p>

“那個……在哪兒?”艾麗西亞問,但她不知該怎么稱呼那東西。我確定自己在短暫的通話中說過“神”這個字,但我也明白,把那個詞說出口就意味著以某種方式承認那難以置信的存在。話語擁有力量,召喚的力量,也許艾麗西亞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沒法怪她或者阿米納塔。她們尚未親眼見過那雙黑色窟窿似的小眼睛。

“我不知道。它神出鬼沒的。我覺得它現在很生氣?!?/p>

“生氣?”

“大衛用掃帚打了它?!?/p>

大衛仍舊坐在沙發上,仍舊握著那把掃帚——亞瑟王傳說里的騎士也許是那么握劍的。他對她們揮揮手,說了聲“嗨”。

“噢,在毆打神祇的腦袋這件事上,白人男性永遠靠得住?!卑⒚准{塔嘆了口氣,但語氣帶著笑意,“給我吧。”大衛一聲不吭地把掃帚交給了她;阿米納塔本想把掃帚放到角落里,但艾麗西亞阻止了她。

“我們還是留著這把——這把武器比較好吧?”

阿米納塔思索起來。她留下了掃帚。

“我不確定我們的對策是正確的?!蔽艺f。

“你希望我們做什么?”艾麗西亞問。我祖母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貝兒,對話很重要;好過一切倉促的決定。沒人會想惹怒神靈?!?/p>

“我們想辦法對話吧?!蔽艺f。

我們走下樓梯,來到地下室。

“神,你在嗎?我們沒有惡意。”我說,但地下室里空無一人。所有房間都沒人。我們排成一隊,仔細搜索了這棟房子。這一幕看起來肯定很怪,艾麗西亞抓住阿米納塔的襯衣,我則抓住艾麗西亞牛仔褲的腰帶環,所以行動的時候亦步亦趨。大衛跟在我身后,呼吸沉重;我握住他的一只手,感覺到了冰涼的汗水。

我們一無所獲。似乎哪個房間都沒有藏著我們的家神,我們怪異的幽靈。

之后,阿米納塔好心地給我們準備了一頓飯菜,是她獨創的泰式炒河粉。我們把食物端上餐桌,沉默地吃著。每當我們覺得聽到了響動,就會停止進食,交換眼神。有塊地板的嘎吱作響,屋子里似乎有腳步聲。

“這房子你們是從誰那里買下的?”阿米納塔問。

“前屋主的兒女?!?/p>

“你們知道前屋主的事嗎?他兒女的事呢?”

我搖搖頭。

“你知道的,”阿米納塔說了下去,“在某些文化里,有些存在——我想這么稱呼他們應該沒問題——是和屋子緊密關聯的。”

“我祖父過去常給我講棕仙16的故事,”艾麗西亞說,“我猜它們是小小的妖精;也許是小惡魔,我也說不清。蘇格蘭民間傳說。據說只要你善待它們,它們就會把屋子收拾整齊?!?/p>

“我們巴西的民間傳說里也有類似的東西。薩西17。它們喜歡搗亂。它們會為了取樂藏起東西,讓食物變質?!?/p>

“它想要什么?”艾麗西亞問,“我是說你們的這個神?!?/p>

“它想要吃飽?!蔽衣灾媲暗奶┦匠春臃?,辛辣的氣味讓我遲疑不決,閉上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氣。在短暫的沉默中,我們四個各懷心思和想法。我推開了碗。

“小貝?你還好吧?”大衛問。

“我沒事。”我說著,努力擠出笑容。

“嘿,我們搞個通靈儀式怎么樣?”艾麗西亞提議說。

“通靈儀式不是召喚鬼魂的嗎?”阿米納塔問。

“是啊,但它也許會認可這種正規禮節,”艾麗西亞說,“而不是……”

“而不是被人拿掃帚追著打,”阿米納塔說,“是啊,我懂了。小貝,你有蠟燭嗎?”

我們坐在地板上,點燃了蠟燭。我們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沒人愿意承認我們都沒搞過通靈儀式,對它的了解全都來自恐怖片。我關掉了起居室的燈。那些不成套的蠟燭——其中一支是香薰蠟燭,氣味就像咖啡——在我們面前搖曳火焰。我忽然意識到,火是很脆弱的。它可以很可怕,可以隨心所欲地吞噬一切——但在一開始,它又是那么纖弱,會因為我每次輕柔的呼吸而顫抖。

“這兒有人是女巫嗎?”阿米納塔突然發問,我們都笑了,甚至包括我。

片刻過后,大衛說:“我有個姑媽是女巫?!?/p>

我吃驚到說不出話來。大衛沒跟我說過這回事。

“胡扯?!卑愇鱽喺f。

“不。是真的。她是個女巫,”大衛說,“人們會去找她,請求她幫忙。從普通感冒到傷心欲絕,什么理由都有?!?/p>

“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些?”不知怎的,我覺得受了冒犯。

大衛歪了歪頭?!拔覀兌加凶约旱拿孛?,小貝?!彼f。他笑容里的那股子淘氣讓我很想做些激烈的行為,比如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和他上床。

“你會給你的女巫姑媽幫忙嗎?”阿米納塔問。

“有時候會。”

阿米納塔笑了?!按笮l,女巫學徒。”

“據我所知,她從來沒教過我怎么應付家神?!贝笮l此時看地板的眼神帶著古怪的憧憬,讓我確信他說的是實話。不僅如此,他還想念他的姑媽。我這才明白,大衛也有自己的家族女性,至少有那么一個。他和父母的關系一直不好,還曾經向我吐露秘密,說他小時候很少待在自己家里?,F在我猜想,他也許就是跑去了姑媽家,在我的想象中,那個地方散發著鼠尾草的味道,以及阿米納塔各種香氛的混合氣味。充滿了神秘與魔法的地方。

“也許我們應該從謝罪和好開始?”阿米納塔提議道,“大衛?”

“是啊?!彼钗豢跉?。“抱歉,我用掃帚打了你。”大衛說。值得稱贊的是,他的語氣的確帶著后悔。他略微抬高了嗓音,補充說:“那種行為實在不值得驕傲。如果傷到了你,我很抱歉?!?/p>

我們贊同地點頭,但起居室仍舊籠罩在深邃的黑暗里,又出奇地安靜。在艾麗西亞的提議下,我們決定手拉手加強紐帶。我們靜靜等待。

“我只是想跟你談談,”我說,“我不想傷害你。但你得告訴我,你得幫我……”我想說什么?問一位神靈該怎么擺脫它?“我需要你說明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p>

沒過多久,阿米納塔用耳語般的音量說:“噢,該死?!蔽腋械剿昧Φ匚兆×宋业氖郑肄D過頭去。在那里,在飯廳的黑暗里,就在我們的臟碗碟和杯子所在的地方,我看到了那位神靈。我能看到它瘦長的身體,蒼白的雙臂如今長得能碰到地板,略微張開的嘴里,尖銳的牙齒在依稀閃光。它黑色的雙眼閃閃發亮,映照出我們蠟燭上的小小火焰。阿米納塔的手掌發冷。就算你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但那和真正看到故事里的怪物仍舊不是一回事。我不忍心看她或是艾麗西亞,于是我始終盯著那位神靈。

“只要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我低聲說。但我知道它能聽到。它沒有回答我的話,反而退入黑暗,直到我能分辨的少許輪廓也消失不見。最后,我實在受不了了:泰式炒河粉在我的胃里翻攪,還有蠟燭的氣味,以及此時填滿寂靜的恐懼。我沒能忍住。我只來得及把頭發攏到耳后,然后就吐在了地板上。

“我懷孕了。”我宣布道。在某種程度上,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我了解自己的身體;注意到了那些變化。但在這之前,我都不敢說出口,畢竟那個神靈、那個存在或者隨便什么東西始終籠罩在我們頭頂。

大衛格外溫柔地撫摸我的背脊。我朝自己的嘔吐物略微弓起身子,開始哭泣。阿米納塔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按在我的一邊肩膀上。

? ? ?

“好了。這樣肯定行。”大衛說著,打開了那只編織袋。我受不了生雞肉的味道,捂住嘴巴和鼻子后退了一步。“我們該把它放在哪兒?花園里?地下室里?”

“感覺就像在喂動物?!蔽艺f。我覺得如果我們就這么把雞肉扔到草地上,神靈只會覺得受到了侮辱。“放到碟子里吧?!?/p>

大衛照我說的做了,我們把生雞肉放到廚房島臺上,血水流得滿碟子都是,然后我們上了床。

這塊雞肉是我們取悅神靈的最新一次嘗試。在仿冒的通靈儀式過后,我們嘗試了能做的一切。我們只知道那位神想吃東西,于是給了它食物。我們先是供奉了阿米納塔那鍋炒河粉剩下的部分,但那個神碰都沒碰。也許它不愛吃辣。但它也不喜歡我們的其余供品:剛從面包房買來的面包圈,以及用三分鐘煮好的方便面。它不肯吃,也不愿意和我們對話。從那晚開始,我覺得自己在和某種超自然存在玩最古怪的捉迷藏或猜謎游戲。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影子,試圖用意念讓它出現。

通靈儀式過后的那一晚,上床的時候,我用羽絨被蓋住腦袋,在被子底下說話。

“很抱歉?!蔽艺f。因為我沒跟他說過孩子的事,也可能是因為我突然懷上。我們想要孩子,但還沒討論過什么時候要。

“我知道你懷孕了。”大衛說。

“瞎說?!?/p>

“真的?!?/p>

“是因為你的女巫血統?你姑媽教過你?”

他笑了。他既害怕又疲憊,但同時也很幸福。我也有同樣的感受。

“你說是就是吧?!彼f。

在開頭的幾星期里,面對孩子和新生活即將到來的事實,我和大衛討論了另一些可能性。首先當然就是再搬一次家。我發自內心地知道——正如我知道自己懷孕了那樣——無論那個神靈究竟是什么,它都不會輕易放過我們。我們給賈妮絲打了幾次電話,但她始終沒接;我們打給賈妮絲的辦公室,希望能另找一位房產代理人,但沒人有空幫我們。我們通過搜索找到了另一家房產中介,于是有個名叫基倫的年輕人過來看了房子。

“老天,這兒真冷。”和我們握手以后,他說。

這兒可不冷。當時是夏天。我的襯衣下面在出汗,大衛也一樣。我們陪基倫在屋子里轉了一圈,謝天謝地,那位神靈沒有現身。

“是的,我想我們能賣掉這房子,”終于,基倫說,“介不介意我問一句,你們為什么決定搬走?”

“我們要去外地工作?!贝笮l說。這當然是謊話,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總得找個理由。基倫點點頭。他給了我們名片,然后讓我們商量好價格;他會派人來拍些照片,好把這棟房子在網站上展示。他再也沒打過電話。也沒有拍照的人過來。就好像我們被人徹底遺忘了,就好像那位神靈只要愿意,就能把我們從所有人的記憶里清除出去。

有一天,我采買食物回來,把東西堆在食品儲藏室和冰箱里,隨后把自己鎖在小小的辦公室,指望我的文字能輕柔地流淌到紙頁上,不會受到墻壁——以及守護墻壁的那個存在——的限制。我一個字都沒寫出來。我站起身去拿吃的,打開冰箱,腐爛的酸臭味撲面而來。食物腐敗了。我剛買回來的新鮮蔬菜染上了黃色和黑色的霉斑;酸奶成了臟兮兮的黃色,于是我跑到附近的盥洗室,嘔吐起來。

“我知道是你干的?!蔽铱粗R子,看著我自己黑色的雙眼,又重復道:“我知道是你干的?!?/p>

在講習班上,我時常毫無征兆地睡著,最后在艾麗西亞的輕推下醒來。她會帶我去附近的咖啡館,像喂自己的孩子那樣喂我。我能摸到自己皮下的骨頭,也能感覺到臉頰開始凹陷。

“拜托。這樣對孩子不好,”她告訴我,“你們應該來我們這邊過夜。試試看吧?!?/p>

我同意了。我睡沙發,而大衛——以及愛德·希蘭——睡的是鋪到地板上的床墊,就在我旁邊。他有時會伸手摸摸我的肚子,就像是在安撫我,也安撫那孩子。

那時的我覺得,我可以理解那些童話故事里的母親了:她們不肯提起自己懷著的孩子,免得惡毒的鬼魂聽到,然后詛咒孩子。我們不敢提議取名。我們會對彼此微笑,說“我愛你”,絕口不提什么神靈。我會把孩子想象成一頭小小的海洋生物,在我的子宮里緩緩漂動,長著一條小巧的美人魚尾。那孩子是安全的,因為至少,它還住在我體內。

在“A和A”公寓度過的第一晚,我們在蜂蜜加煙草香氣的無形云霧中入睡,那是阿米納塔的招牌香氛。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將同樣氣味的精油涂抹在我的手腕內側。“拿著。這是給你的禮物?!卑⒚准{塔給了我一只玻璃小瓶,里面裝著琥珀色的液體。她摸了摸我的蜜蜂鏈墜,笑了笑,但她棕色的大眼睛里透出悲傷。我猜我的氣色肯定很差。在她和艾麗西亞的公寓睡的這一晚沒讓我好受多少,就像魔法師的法術失去了效力。大衛眼睛下方的青色血管前所未有地明顯,這足以證明,他的狀況也沒有好轉。

“這不管用,”我說,“我們簽下了合同。我們擁有那棟房子。”也就擁有那位神靈。

我們嘗試在遠離郊區的一間旅館過夜。我們的睡眠狀況比之前還要差,室溫整晚都在波動。我不斷被強烈到令我呻吟的頭痛驚醒,而且無論我做什么,無論大衛做什么,都無法讓情況有任何好轉。太陽才剛剛升起,我們就鉆進車子,驅車返回。大衛在途中的一家小市場停了車,也是在那時,他又買了一塊生雞肉。

“嘿。神,”上床之前,大衛說,“我們給你買了雞肉,可以嗎?”他看向我,不確定他的做法是否正確,但我們都沒看過這方面的指南,“我們將它供奉給你……”

“我們心甘情愿地供奉?!蔽逸p聲說。

“我們心甘情愿地供奉雞肉。”大衛說。他雙手合十,就像在祈禱,同時看向天花板。我從沒見過他向神祇祈求的樣子?!翱梢粤藛??拜托讓我們睡覺吧。小貝懷孕了。拜托,發發善心吧。拜托。”

我們那晚的確睡著了,盡管不足以消去深深的黑眼圈,卻讓我們的心中充滿了某種類似希望的東西。早晨到來時,廚房島臺上的那塊生雞肉不見了。粉紅色的血水滴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條最終消失無蹤的痕跡,就好像那塊生雞肉被拉到了某種更高的存在位面。大衛和我難以置信地對視了一眼。

? ? ?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我們堅持那套流程,向我們的家神獻上供品。大衛想要彌補過失。有時候,我看到他俯下身去,幾乎貼著廚房島臺,低聲咕噥著什么——也許是祈禱——同時奉上又一塊生雞肉。

這就是和神祇分享住處時的生活方式:日子總得過下去。我去做了產前預約檢查,看著顯示器上的陰影,試圖從中分辨出孩子的臉。我和大衛一致同意,不去確認這孩子的性別。在那時,我們只希望這孩子能健健康康地生下來。

我體驗了激素變化;我時不時哭泣,難以形容的渴望占據了我的心;我想念巴西的太陽,想念我母親,想念我成年之前的生活。我們開始戀愛后,我只去見過大衛的父母幾面。他們仍舊住在佛蒙特州的農場;他們和大衛的關系算不上太好,兩人也都不愛說話。我始終能感覺到他們對我并不認可,但又不確定那種態度是源于我的移民身份,還是有色人種。我們把孩子的事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我預想中的祖父母該有的熱情,這讓我更加想念母親了。有時候,我會突然停下手邊的事——比如清洗碗碟,收拾衣服——開始哭泣,這時我會聽到回音般的依稀啜泣,是那位神靈可憐兮兮的哀泣聲。一個女人和一位神靈,心里都懷著渴望,渴望那些失去的東西。和我聊聊吧,我會在腦海里這么說,但答復始終沒有到來。

我們試了好幾周的雞肉,但那位神靈吃膩了。每當大衛奉上平時那種塑料包裝的雞肉,我們都能聽到低沉的咆哮從屋子內部傳出,在管道里回響。

然后我們試了蔬菜。神靈拒絕收下。我們醒來時發現廚房徹底亂了套,胡蘿卜和綠葉菜滿地都是。

“它很挑食。”有次在外過夜的時候,我告訴阿米納塔和艾麗西亞。我們會不定期見面,去餐館吃飯,往往是去艾麗西亞喜歡的素食餐館,我會吃炸豆餅,它能極大限度滿足我對巴西食物的渴求。第一次嘗到炸豆餅的時候,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也許我們應該把它傳給別人?!贝笮l說。

“傳什么?那個神?”我問。

“是啊。我的意思是,我們能繼續這么干多久?我可不想讓我妻子和孩子冒險。我只是……”他盯著自己的空餐盤,隨后聳聳肩。

“注意,大衛,”阿米納塔說,“那是大混蛋才能干出的事。我是說,這等于送出詛咒……”

“確實是混蛋才干得出的事,”艾麗西亞贊同道,“但我理解這種沖動?!?/p>

我們沉默下來。我把另一塊炸豆餅放進嘴里,不斷咀嚼,直到舌頭上只剩下淡而無味的面糊。

? ? ?

在家里,那位神靈越來越暴躁了。我們常常發現儲藏室里亂七八糟,薯片袋子被拆開,罐裝綠豆砸碎在廚房島臺上。它沒法喂飽自己,卻又拒絕吃我們供奉的東西。

某次下課回家的時候,我打開壁櫥,想掛起外套,卻發現它就在里面。

它體型龐大,卻扭曲了身體,好鉆進這一處空間。它就像是一條有黑色眼睛和銳利牙齒的蠕蟲。

肉。

它沒有張嘴。我能聽到它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肉,它要求道。血。新鮮的。

我想吐;我后退幾步,試圖找個能倚靠的地方,免得當場癱倒在地。我閉上眼睛,呼吸沉重,捂住腹部。確認自己不會昏倒以后,我抬起視線,看向壁櫥。神靈消失了。我打電話給大衛,讓他帶新鮮的牛排回來。我們把牛排放到島臺上,生肉的氣味讓我的胃蜷縮起來。醒來的時候,那塊肉不見了,可我卻覺得這樣不夠。每當我觸碰墻壁,都能感覺到它的饑餓。饑餓感就像電流那樣涌過我的身體。它渴望肉,渴望血,但它渴望的是溫暖的血;它想要生命的脈動,想要充斥生機的東西。我沒法把這些說出口,無論是對大衛還是其他人。我不想承認自己的預感:那個神希望我們犧牲某種活生生的東西。

“我只能做到這樣了。”我低聲說著,撕開牛排的包裝,清楚它能聽見我的話。它可以在我的腦海里說話。它或許還能看透我的所有想法。

夜復一夜,每當我的腦袋靠到枕頭上,就會聽到它對我說話。我會聽到它沒有真正發出的聲音。

血。

血。

新鮮的。

有天晚上,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在腦海里看到了阿米納塔:那是她在費城度過的第一個冬天,她當時肯定還是個孩子,就這么看著雪花落在街道上。她跟我說過這回事。她說自己第一次看到雪的時候,感覺就像魔法,我也是這種感受。但在雪下了幾星期以后,她幼小的心靈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她強烈地思念太陽,思念她祖母的懷抱,還有她留在故鄉的那些東西。她哭了,還懇求父母把它還回來??伤母改赣衷撛趺催€給她太陽?

? ? ?

有一天,我等到大衛出門上班,然后拿起自己的紅木盒子,去了地下室。我坐在那里,捂著腹部,靜靜等待。我那時已經懷孕七個月,有時候我努力邁動腳步,卻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和重力搏斗的宇航員。那位神靈——我們無論在何時懇求都不肯現身的神靈——很快就出現了;它走下樓梯,形體就像一條蛇,一條碩大蒼白的蛇,停在我面前,又緩緩變化成先前的人形;它的光頭如今幾乎碰到地下室的天花板,看著它就仿佛看著一座山。盡管滿心恐懼,我仍舊努力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打開了盒子。我拿出烹飪筆記,然后是日記,然后是扇子,再然后是那些畫。

“這些是我的神靈,”我告訴它,“我叫她們‘我的女人’。你也看到了,我從不祈禱。一次也沒有過。每當我需要請求上天的助力,我就會求她們。這東西屬于我的祖母。”我摸了摸那本烹飪筆記。“我從小吃過的東西——她給我煮過的所有東西——都寫在里面。我的廚藝很差。真的,我一道菜都沒法再現,但我還是會帶著她的菜譜。這是她留給我的。而這個是我媽媽的?!蔽掖蜷_那本日記。

“里面沒有字?!蹦俏簧裾f。

“是的。來美國之前,我讓我媽媽把她的回憶寫在這本日記里,關于她童年的故事,我想在孤獨的時候閱讀和重溫。我父親不在考慮范圍內,我和我媽媽才是一伙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總說自己回頭就寫,寫她那些回憶。直到——好吧。她還沒寫就過世了。所以我把這本空白日記帶過來了。我閱讀她的沉默。有時候,在我想要哭泣和尖叫的時候,就會打開她的日記,讓這些空白帶走所有傷心?!?/p>

我一手按在那把扇子上?!斑@是我發了瘋的姑祖母瑪利亞·愛德華達的東西。所有人都叫她‘瘋姑媽’,就算不是我們家族的人也這么叫。她結了五次婚。我祖母叫她‘我們的伊麗莎白·泰勒18’,我猜她很喜歡這說法,所以在晚年染黑了頭發,還剪成了泰勒那種發型。你知道伊麗莎白·泰勒是誰嗎?”

但那個神只是盯著我瞧。

“我出生于那里。我的根在那里。”我告訴它,“你來自哪里?”

“很多地方,”那位神靈說,“很多歲月。”

“是誰把你帶到這里的?”

“一個男人?!?/p>

“這棟房子過去的屋主?”

“不。”

“他的兒女之一?”

“對。一個好奇過了頭的男人,他喜歡從世界各地找來東西,擺在展示柜里。我當時被包裝成了一件禮物。”

“送給他父親的禮物?”我問,“你是怎么跑來這兒的?你也有盒子嗎?就像這一個?”神靈搖了搖它碩大的腦袋。“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說道。

相當出乎我意料的是,它朝我伸出了手,我碰了碰,感覺就像觸碰煙霧。我能感覺到某種東西,某種包裹我皮膚的東西,但又缺乏血肉之軀的質感。我閉上眼睛,看到了沙子——沙子和太陽。我在幾秒鐘里看到了幾個世紀的流逝。我看到一根小小的圖騰,一尊雕刻的人像,看起來有點像我這位孤單的神。我看著它開裂,又感覺到溫暖我臉龐的太陽逐漸消失。又一個夏天的孩子。

“在他們眼里,我們永遠是外國人,”阿米納塔曾經惆悵地對我說,“他們會竭盡全力讓我們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p>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語氣里的那種憂傷在我心中安了家。

“如果你幫我,我可以放你自由。告訴我該怎么做就好?!?/p>

“我沒法得到自由?!蹦俏簧裾f著,放開了我的手,給我的皮膚留下了涼意,“感謝你和我分享回憶,但你的那些東西不是神。它們是死物,我是活的,而且我很餓。釋放我是不可能的。和我綁定的不是某只盒子或者物件,而是這棟房子。我屬于你,你也屬于我。你的孩子也一樣?!蔽医鋫涞孛嗣亲?。神靈愉快地笑了?!笆堑摹N衣犨^那個孩子的第一次心跳。我聽著它長出脆弱的一層層皮膚、肌肉和骨頭。那也是我的孩子?!?/p>

“你不能奪走我的孩子。”我說。神靈的嘴巴張開,身體又拉長到幾乎碰到地板。

那。

你就。

喂飽。

我。

“不?!蔽覜]有費神把東西收回盒子。我站起身來,雙手仍舊謹慎地護著腹部,可神靈已經消失不見?!安?,不。”我不斷說著這句話,爬上樓梯,拿出車鑰匙,深呼吸了幾次,免得吐在私人車道上?,F在是秋天,風銳利得就像刀子,我坐在自己的車里,揉搓雙手。我發動了車子,什么都沒想,就這么開車前進。遠離我們的家、我們的街區以后,我的內心仍舊能感覺到牽引,而且越來越強烈,讓我沒法繼續開車。我停在一家麥當勞邊上,哭了起來,同時輕撫腹部,向那個孩子道歉。冷靜下來后,我給大衛打了電話,告訴了他發生的事;我說我會在家里等著他,又懇求他不要太過擔心。但大衛趕到的時候,看起來怒不可遏。他帶回了好幾袋子生肉,動作粗野地打開包裝,把所有的肉都放在起居室的木頭地板上。

“拜托,”大衛說,“拜托。”他沒必要將請求宣之于口。他跪在地板上,表示屈服。我從沒想過大衛會這么做。

神靈大發慈悲地決定露面,它再次化作了蛇的模樣,從一個房間滑動而來,停在肉的前面,臉短暫地皺起,仿佛在聞供品的氣味。它張開嘴的時候,我轉過身去,因為我沒法看它大快朵頤的樣子。吃完以后,它便消失不見。我轉過身去,發現大衛雙手按著膝蓋,眼鏡的鏡片模糊不清。他用拖把打掃了留下的血水;他沉默不語,沒有對神靈說出一句憤怒的話,但他手掌的血管清晰可見,肌肉也繃得很緊。

第二天早上,我感覺輕松了些。我泡了杯咖啡,意識到自己在哼歌。在我小小的辦公室里,文字流淌到紙頁上,我也能寫出在自己看來不算平庸的文稿了,這對我來說是睽違已久的事。但它還在那里,在我的腦海深處——那位神靈。我能理解它管理這棟屋子的方式,讓這里成為它領地的方式。但每當我想到,那位神靈或許也把我的頭腦當成了領地,強烈的寒意就會將我吞沒。我的創造力,我的生產力——盡管算不上可圈可點——掌控在一個饑餓的存在的手中。比起糟糕的作品,這點更讓我驚恐。比不眠之夜更加可怕。我合上筆記本,摸了摸肚子,但沒有低頭去看;我只是低聲自語,提醒自己那位神靈說過的話:這個孩子也是它的孩子。希望這只是謊言。

? ? ?

冬天來了,那幾個月漫長又難熬,仿佛貫穿我們人生的厚厚積雪。艾麗西亞有個絕妙的說法,我是夏天的孩子,這點一眼就能看出來,而雪——還有北美洲的冬天——也始終會讓我內心還是孩子的那部分心懷敬畏。十一月,草地上散落著白色,結冰的人行道閃閃發亮,或許也有點太危險了。艾麗西亞和阿米納塔扶著我的兩條手臂,我們一起去購物。我們給孩子——預計會在下個月出生——購買衣物,以及圣誕節的裝飾物。阿米納塔送了我一件她自己制作的裝飾——白色羊毛編成的流蘇花邊裝飾物,眼睛是黑色紐扣:于是我們的圣誕樹也有了一位小小的神靈。

自從大衛每天供奉帶血的肉,日子平靜了許多。他把信用卡透支到了上限,然后提著那么多肉回到家里,幾乎路都走不穩了。我甚至能看到塑料袋里的血水在晃動。這一幕仍舊讓我反胃。我們因此得到了安穩的睡眠,但我們的眼底仍舊藏著一片陰影,我和大衛都是——也藏著一個疑問。我們能和一位神靈玩多久的過家家?

我們能像這樣維持多久?

因為它清楚屋子里發生的一切,我們有時會在A和A的公寓碰頭,我會心不在焉地撫摸喬治亞娜·卡文迪許稀疏的毛發,討論租一間公寓的可能性——留著那棟房子,喂飽神靈,但此外的時間在別的地方生活和呼吸。我們都知道它不會輕易放我們離開。我記得自己感受過的那種吸引力,它將我和屋子聯系在一起,任何行動都需要精心籌劃才行。

“如果我們能跟它談談呢?”我說。我這句話說了太多次,一說出口就覺得行不通。我試過對話,可我的懇求到頭來毫無意義。

我們在自己家里組織了一場感恩節晚餐。主要原因倒不是感恩節,而是像艾麗西亞高舉那杯白葡萄酒時所說的那樣,為了慶祝友誼,以及孩子們。

“是的。為友誼和孩子們干杯。”大衛說著,和她碰了杯,洗過碗碟后,我們盡職盡責地拿出一只生火雞;我們把它裝在銀托盤里,留在桌上。第二天早上,火雞不見了。我把托盤放進洗碗槽,把血水倒進下水道。

我停下了動作,覺得自己聽到了什么。一聲漫長又悲傷的哀嘆。

我一手按在某道墻壁上,再次聽到了神靈的哭泣聲。為了什么?淚水從我雙眼涌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明白了:盡管我們一直給它食物,盡管我們假裝成稱職的看護者,它卻在孤獨地哭泣。

十二月的一個冰冷的早晨,就在預計分娩日的一周前,大衛讓我坐進了車里。他給我看了他剛簽下的合同,那是一間小公寓,離艾麗西亞和阿米納塔的住處不遠。他抬起一根手指,舉在嘴唇前,而我有樣學樣。我們就像兩個想要保守秘密的孩子。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說:“我覺得自己很可惡?!贝笮l無力地笑了笑,但還是在我的額頭印上了一個吻。

“要么這樣,”他說,“要么我就得去和神靈互毆了。”

他離開后,我回到房子里,脫掉我的連指手套,把靴子留在門廳。我只穿襪子,欣賞著我們的圣誕樹。這是我們在自己家里裝飾的第一棵圣誕樹。我摸了摸那些脆弱的裝飾品,又摸了摸那位流蘇花邊的神靈。它看起來那么無害,黑色的大眼睛就像在懇求。

我從口袋里拿出手機,選了首歌:是《與我共舞到愛意盡頭19》的翻唱。我跳起舞來,雙手捂著腹部,努力維持平衡——兩具身體的平衡。我準備好了一整包東西,能滿足我在住院期間的各種需要。我把我的女人們也放了進去,讓她們能陪著我把孩子帶到世上了。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必須很好,我這么告訴自己,同時在圣誕樹旁邊笨拙地重復舞步。

孩子。

“這不是你的孩子!”我尖叫起來。

痛楚如波浪般涌來。我被迫跪倒在地,放開了那只提包。我拿起手機——接著,有些絕望地拿出了我的紅木盒子。某種物體在我的雙腿之間迸裂,潮濕之物順著我的皮膚淌落,匯聚在地板上。痛楚逐漸無法忍受。

血,我聽到它說,血。

我沒法起身,只能就這么爬回臥室,費力將身體挪到床上。手機沒有信號,它能阻止我打電話?它還能做到這種事?它是個神,有那么強大的力量,我猜干擾無線電和4G信號對它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我呻吟著脫下了褲子。背上傳來的壓迫感難以言說,仿佛要把我撕碎。

“聽著。”我的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皮膚上。我努力保持語氣鎮定?!奥犞?。如果這孩子死了,我發誓,我會一把火燒了這棟房子。然后我會往剩下的部分撒鹽,確保這里從此寸草不生。我不在乎你的舞跳得多好。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房屋某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噪聲。

“很好。你也應該明白,我沒有撒謊。馬上。放我。去。求助?!?/p>

我吸氣,呼氣,再次看向手機。有信號了。大衛沒接電話,我給他留了語音消息:“我要生了,請回家來吧。拜托,拜托,拜托。我們和房客之間發生了一點緊急狀況。”接下來,我打給了艾麗西亞。謝天謝地,她立刻接了電話。

“嘿,小貝?!?/p>

聽到她的聲音,我不禁哭了起來。

“出什么事了?”

“我要生了。”我說。

“什么?”

“我要生了。就快了。”

“現在?”

“就他媽現在。它不肯放我離開家。那東西,那個神——它不肯……”

“該死。我馬上到!堅持??!”

我任由手機落在床上?!榜R上”實際上是十五分鐘。十五分鐘的深呼吸,想象自己被松軟的云朵包圍,身在安全的地方。終于,我聽到艾麗西亞慌亂的腳步進入客廳,她在呼喚我的名字;那個神肯定給她開了門。

“活見鬼,”在臥室找到我的時候,她說,“好吧,我們只需要……”但艾麗西亞轉身的時候尖叫起來,因為神靈就站在她剛穿過的那扇門的另一邊。“噢,該死。噢該死噢該死。”

“幫幫我!”我再次大喊。盡管陷入恐慌,但她沒有拋下我。她坐在床頭,努力不再看向那個耐心等在臥室外——就像個滿心期待的父親——的存在。我仍舊抓著我的紅木盒子,艾麗西亞從我手中將它撬了出來,放到我旁邊。神靈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看向我,還有艾麗西亞。

“別碰她,”我告訴它,“也別碰我的孩子?!蔽业纳ひ麸@得虛弱又遙遠。我的喉嚨在大喊大叫后痛得厲害。我被迫讓腦袋緊貼枕頭,這時聽到艾麗西亞在懇求我用力。她的要求很簡單。我的身體本該能做到這樣簡單的事。只要用力就好。“幫幫我?!蔽艺f了一遍又一遍;我沒打算看它,但我還是看了過去;神靈的眼里滿是悲傷。

“用力。”艾麗西亞說。

“用力就好。”我母親說。

我眨了眨流淚的眼睛。她們就在那兒,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我們——我和艾麗西亞——并不孤單。還有許多女人圍繞著這張床,陪伴我們,和我一起呼吸,指導我用力。

“加油,親愛的?!悲偣闷努斃麃啞鄣氯A達說著,吐出她那支虛幻香煙的煙氣,“我母親把十一個孩子帶到了這世上,我相信這事沒那么難?!?/p>

“但不是同時,愛德華達?!蔽业淖婺冈u論道。她站在她姐妹的身邊,對我微笑?!澳阕龅煤馨?,貝兒。”她們用的是葡萄牙語,她們自己的語言,屬于我童年的語言。我大叫著用力,而我母親握著我的手,艾麗西亞則盡她所能假裝我們沒有被幽靈環繞。四個,五個,六個;我家族的女人們看著這一幕。我的外曾祖母,她皮膚黝黑,黑發筆直。我的祖母門牙間有個小小的缺口。還有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我的盒子里沒有收藏她的東西,但她擁有和大衛一樣的美麗雙眼。她們全都在這里,閑談聊天,吞云吐霧,抱怨天氣的炎熱,對死人和活人品頭論足;她們會教我用力,教我堅持下去。

“那條大號白臘腸傷害不了你的,”瑪利亞·愛德華達向我保證說,“他讓我們進來了?,F在管事兒的是我們?!彼?,在那個特別不合時宜的瞬間,我思索起來,神靈是男的。

“噢,總算?!卑愇鱽喺f話的時候,那孩子滑出我的身體,落入她的臂彎,從下半身難以忍受的壓力也隨之減輕。女人們鼓掌喝彩。

“祝你好運?!爆斃麃啞鄣氯A達說。

母親仍舊握著我的手。我盯著她的臉,她淡褐色的眼睛,她皮膚上的皺紋,她從前的模樣——就在病魔粗暴地奪走她之前。在好些個國家將我們分開,分隔活著的我與安息的她之前?!皨屵?span id="jlqca4s" class="super">20?!蔽业吐曊f。

我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我能聽出有個聲音在努力和我說話,但我卻覺得身體在飄蕩。我耗盡了力氣,也耗盡了恐懼,還有快樂。我的身體到達了某種極度疲憊的臨界點,對我而言,似乎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小貝,小貝,別睡過去,好嗎?”是艾麗西亞在說話。我蘇醒過來的時候,那些幽靈已經不見了。我的女人們。不過艾麗西亞還在,她用一件干凈的羊毛衫裹住了孩子?!拔覀兊冒涯銈儍蓚€都送去醫院?!彼f。

我將一只手伸到雙腿之間,摸索產后的痕跡。我摸到了某種黏滑發熱的東西,仍舊留有脈搏,留有最后的生命氣息?!敖o你?!蔽艺f。不是給艾麗西亞,而是給我的神靈。他看起來悲痛不已——我很好奇我的女人們跟他說了什么,又怎樣用葡萄牙語苛責了他。他縮小了身體,幾乎就像個孩子,羞愧不已?!澳憧梢阅米哌@個,”我把胎盤給了他,“這是我自己的血。你會和我綁定,而不是和這棟屋子。你放我們離開,我就永遠不會丟下你。就算我搬去別的地方,我也會帶著你一起。我們會是一伙的。你會成為吾血之血21;你會成為我的家人。你能做到嗎?”

男孩模樣的神靈靠近床邊,蒼白的雙手接過胎盤,羞怯地點點頭。艾麗西亞扶著我起身。我聽到了大衛的車靠近屋子的聲音,聽到了輪胎發出的銳利尖鳴,幾乎喜極而泣。

我們沒有留下來確認神靈會如何處置我的供品。

? ? ?

我的花園始終鮮花盛開,即使是在盛夏,即使是在秋天,全然罔顧季節規律。我的房子從來不會發霉,我的蔬菜看起來也永遠新鮮。

我們給女兒取了母親的名字——加布麗埃拉;她的中間名伊麗莎白則是在向大衛的姑媽致敬。她長到了一歲,兩歲,然后是三歲和四歲。她也像是盛開的鮮花,十分美麗,臉頰紅潤,頭發和我一樣烏黑,古銅色皮膚,雙眼像大衛一樣湛藍。又一個在這片土地上茁壯成長的生命,受到一位神靈的祝福。我自己的神靈。

我們遵守了自己那部分交易,給他提供肉食。艾麗西亞慢慢把我們培養成了純素主義者——有時會“破戒”的那種——但我們繼續購買肉類,以取悅那位神靈,新鮮牛排、牛肉末、豬里脊,以及時不時的生雞肉。血是必要的,我學到了這件事。不是我的血,他再也沒有要過我的血,但總得有某種形式的血。

隨著歲月流逝,他逐漸不那么害羞了。在屋外玩耍,或者在花園里喝茶的時候,我有時會瞥見他的身影。加布麗埃拉會在那時追趕喬治亞娜·卡文迪許,阿米納塔則漫不經心地觸碰自己逐漸豐滿的身體。懷孕讓她的腹部愈發隆起。在假日或者慶祝日,我們會為那位神靈擺上一只餐碟。我們敬拜他,也收獲祝福。大衛成了全職教授;“夏天的孩子”——阿米納塔最新的香氛——成了暢銷商品;艾麗西亞又出版了一本書,我也眼看就要完成一本——那是一本小說,是我從未想象自己會寫的東西,但我還是寫了。我們過得很快樂。

有些夜晚,大衛和我會聽到加布麗埃拉的笑聲。我們會默不作聲地看向她的房間里,那邊的墻壁被描畫得就像一座魔法森林,而他總會在那兒:我們的神靈,如今和花園侏儒22一般大小;他肥胖又快樂,就像個光腦袋的裸體嬰兒,他翩翩起舞,踮腳旋轉,只為逗加布麗埃拉開心。用舞步展示你的美麗,用那把燃燒的小提琴,用舞步幫我度過彷徨,直到我鎮定與安心。23加布麗埃拉會笑個不停。

我努力保持內心平靜。我努力提醒自己,我們——我和我的神——有過協議。隨著加布麗埃拉的笑聲逐漸消失,她沉入夢鄉,我也能夠在心中找到一片安寧之地,在那里感受完整與放松。

有那么一次,我問大衛從他姑媽那里學到過什么,令我驚訝的是,他從舊筆記本里拿出了一張照片。我見過的那個女人,有大衛那樣的眼睛的女人,雙手按在一個微笑的男孩肩膀上——后者就是大衛本人。我把照片放進了我的盒子,大衛從未問過我理由;他知道我們的女兒出生那天發生的事。

我仍舊將我的女人們放在床下。有時候,我會拿出盒子,拿到地下室里,坐在那里等待;直到他來找我,按照心情改換形體。我們會分享彼此的故事。我們——兩個身在異國他鄉的孩子——會壓低聲音,因為其他人都睡著了。他會看著我打開那個盒子。他知道那盒子如今是他的另一個家,他也知道,每當我向我的女人們——與我血脈相連、用愛造就了我的家族卻再也無法見面的那些女人——祈禱的時候,也是在向他祈禱。


1 美國搬家卡車、拖車和自助倉儲租賃公司,創立于1945年。

2 里約熱內盧的簡稱,巴西的舊都。

3 Ewan McGregor(1973— ),蘇格蘭歌手和演員,飾演過《星球大戰》中的歐比旺。

4 即葡萄牙語的“湖”。

5 葡萄牙語的“?!?。

6 Tampa,佛羅里達州西部的港口城市。

7 open mic night,在酒吧、俱樂部等場所進行的現場表演,開放麥指麥克風向所有人開放,觀眾也可參與。

8 Karen hair,指一種不對稱層次、不規則造型的短發。

9 網絡亞文化用語,“凱倫”指那些自以為是的白人女性。

10 指一種有歌舞表演的餐館或夜總會。

11 Etsy,美國手工藝品交易網站。

12 Ed Sheeran,或稱“紅發愛德”,1991年出生的新生代英國歌手和詞曲創作人。

13 Georgiana Cavendish(1757-1806),第五代德文郡公爵威廉·卡文迪許的第一任妻子。

14 指一個人在精神、心靈方面的覺醒,通常有宗教意義。

15 兩人名字的首字母都是“A”。

16 brownie,蘇格蘭傳說中的小精靈,經常生活在人類的房屋中,與人類和諧相處。

17 Saci,巴西民間傳說中的神秘生物,通常被描繪為戴著紅帽子、單腳跳躍的黑人男孩形象。

18 Elizabeth Taylor(1932-2011),英國和美國著名電影演員,曾兩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一生中有多段婚姻。

19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加拿大著名歌手里奧納德·科恩于1984年發行的歌曲。

20 原文為葡萄牙語。

21 blood of my blood,2011年上映的一部葡萄牙語電影。

22 garden gnome,指用來裝飾花園的小型侏儒雕像。

23 前文中《與我共舞到愛意盡頭》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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