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簾落下，再次將破敗禪房與幽深暗道隔絕。

不同于來時的黑暗死寂，這一次，暗道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迫。雨聲被厚厚的土層過濾，只剩下沉悶的嗡鳴，敲打在兩人的心頭。

夜璃在前帶路，步伐依舊輕捷如貓，但那份慣常的、仿佛融入陰影的絕對從容里，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或許是因為懷中那本被封印的邪書，或許是因為臉上失去面具后裸露在潮濕空氣中的肌膚帶來的異樣感，又或許…是因為身后那個腳步略顯虛浮、卻咬牙緊跟的年輕男子。

沈硯努力調整著呼吸，將律令之力緩緩運轉至周身，抵御著指尖那股陰冷的刺痛和破境后尚未完全平復的氣血。開竅境大成的力量在體內奔涌，五感變得更加敏銳，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前方夜璃衣袂摩擦的細微聲響，能聞到空氣中她發絲間一絲極淡的、被雨水和血腥氣掩蓋了的冷冽清香。

暗道似乎比來時感覺更長，岔路也多了一些。夜璃顯然對這里極為熟悉，在黑暗中毫不猶豫地選擇著方向，有時甚至會觸發一些極其隱蔽的機關，打開新的岔路。

“這條暗道…到底通向哪里？”沈硯忍不住低聲問道，聲音在狹窄的通道里顯得有些空洞。

“很多地方。”夜璃的聲音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恢復了清冷，但不再像之前那樣冰渣子般刺人，“金鱗寺存在的時間比大胤建國還早。前朝末年的動蕩時期，這里是許多見不得光的人和物的中轉站。這些暗道，四通八達，連接著城內許多意想不到的角落。”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們現在去的這個出口，應該暫時安全。”

又沉默地前行了一段，前方隱約傳來水聲和更清晰的雨聲。通道開始向上傾斜，空氣也變得濕潤起來。

夜璃在一個不起眼的石壁前停下，手指在幾處凹凸不平的地方按了幾下。

轟隆隆…

一塊巨大的、長滿青苔的條石緩緩向內縮進，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爬出的洞口。冰冷潮濕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的清新瞬間涌了進來。

“外面是崇賢坊后街的一條廢棄排水渠口，平時很少有人注意。”夜璃低聲道，率先彎腰鉆了出去。

沈硯緊隨其后。爬出洞口，眼前豁然開朗，雖然依舊夜色深沉，雨絲如幕。

這里是一條狹窄骯臟的后巷，堆滿了垃圾和破損的籮筐，空氣中彌漫著雨水也壓不住的腐臭味。巷子一端通向更黑暗的深處，另一端則隱約能看到主街的微弱燈火。

雨比之前小了些，但依舊細密冰冷，很快打濕了兩人的頭發和衣衫。

夜璃迅速掃視四周，琉璃色的眼眸在雨夜中如同最警覺的獵食者。“跟我來，盡量走陰影處。”她壓低聲音，率先貼著墻根的陰影，向著巷口主街的方向快速移動。

沈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身體的不適，緊跟而上。濕滑的地面，堆疊的雜物，讓行進變得困難。但他發現，破境之后，身體的控制力和協調性都提升了不少，雖然依舊狼狽，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步履蹣跚。

兩人如同兩道幽靈，在雨夜的巷道中無聲穿梭。

就在他們即將拐出后巷，踏上相對開闊的主街石板路時——

夜璃猛地停下腳步，一把將沈硯拉回陰影深處！她的動作快如閃電，眼神銳利地盯向主街方向！

“怎么了？”沈硯心頭一緊，壓低聲音問。

“不對勁。”夜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冰冷的警惕，“太安靜了。”

沈硯凝神望去。崇賢坊并非繁華之地，入夜后本就人煙稀少，加上宵禁和下雨，安靜似乎并不奇怪。但很快，他也察覺到了異常。

雨聲…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刻意壓制了，變得沉悶而模糊。

遠處主街上那幾盞本該徹夜長明的氣死風燈，此刻竟然全部熄滅了！

一種極其細微的、仿佛無數細沙摩擦的窸窣聲，隱藏在雨幕之后，從四面八方隱隱傳來！

“是‘靜音符’和‘遮光陣’！”夜璃瞬間判斷出來，琉璃眸中寒光大盛，“有埋伏！是針對我們的！”

她話音未落！

嗤嗤嗤嗤——！

無數道極其輕微的、仿佛毒蛇吐信的破空聲，驟然從街道兩側的屋頂、窗戶、甚至地面的排水口里爆射而出！

不再是吹針！而是密密麻麻、如同飛蝗過境般的淬毒短弩箭！箭矢細小，數量卻多得驚人，幾乎覆蓋了兩人所在巷口的所有閃避空間！弩箭箭頭閃爍著幽藍、碧綠、暗紫等不同顏色的毒芒，顯然淬了多種劇毒，歹毒至極！

這根本不是試探，而是絕殺式的覆蓋打擊！

“躲不開！防御！”夜璃厲喝一聲，在這種情況下，影遁術也無法瞬間轉移如此大范圍的攻擊！

她猛地將沈硯往身后墻壁一推，自己則瞬間擋在他身前！腳下陰影如同沸騰的墨池般轟然爆發，向上瘋狂蔓延，試圖形成一道陰影護壁！

但陰影護壁的范圍有限，根本無法完全擋住這無死角的箭雨！

沈硯瞳孔驟縮！死亡的陰影再次如同冰潮般將他淹沒！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死、依靠別人保護的弱者！

開竅境大成的力量在體內咆哮！《胤刑典》的符文在腦海中瘋狂閃爍！夜璃毫不猶豫擋在他身前的背影，更是像一把火，點燃了他胸腔中所有的憤怒和不屈！

“休想！！！”

一聲怒吼壓過了箭矢的尖嘯！沈硯非但沒有躲藏，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幾乎與夜璃并肩！他雙手猛地向前虛推，將所有剛剛掌控的律令之力，將所有對“規則”的理解，將所有不甘和憤怒，盡數灌注其中！

他沒有選擇復雜的律法條文，而是吼出了最直接、最霸道、也是最符合他此刻心境的四個字：

“——邪魔退散！！！”

嗡——！！！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龐大、都要凝實、帶著煌煌正氣與冰冷審判意味的律令之力，以他為中心，如同爆炸的沖擊波般悍然爆發！

這不是精細的控制，而是范圍的、無差別的、狂暴的規則排斥！

言出法隨！律令所在，萬邪不侵！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激射而至的、密集如雨的淬毒弩箭，在進入沈硯身前丈許范圍時，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布滿著“禁止”、“排斥”、“凈化”規則的墻壁！

噼里啪啦——！

無數弩箭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間被那狂暴的律令力場攪碎、彈飛、甚至直接凌空凈化！那些淬在上面的劇毒，在律令清光的照耀下，發出嗤嗤的聲響，化作縷縷青煙消散！

僅僅一瞬間！

以沈硯和夜璃為中心，方圓一丈之內，形成了一個絕對安全的真空地帶！地上落滿了被震碎扭曲的弩箭殘骸和毒煙灰燼！

巷道內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雨水落在地上碎箭上的滴答聲，以及沈硯劇烈無比的喘息聲。這一次爆發，幾乎抽空了他剛剛恢復的所有力量，腦袋如同被重錘擊中，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差點直接軟倒在地。

但他撐住了！他用自己的力量，擋下了這波致命的偷襲！

夜璃猛地轉過頭，琉璃色的眼眸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甚至忘了維持陰影護壁！她看著身邊這個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卻眼神亮得驚人的年輕男子，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親眼見證了這小子在短短時間內，從一個需要她屢次救援的“累贅”，成長到了能夠獨當一面、甚至爆發出如此驚人潛力的地步！這律令之力的成長速度…太可怕了！

然而，埋伏者顯然不會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嗖！嗖！嗖！

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如同從雨夜中凝結而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巷口，擋住了去路。他們全身都包裹在啞光的黑色皮甲中，臉上戴著沒有任何表情的金屬面具，只露出一雙雙冰冷無情的眼睛。手中持著的，并非刀劍，而是三把造型奇特、如同猛獸獠牙般的弧形短刃，刃口閃爍著吞噬光線的幽暗。

他們的氣息，陰沉、冰冷、帶著濃重的死意和煞氣，遠非之前李家的惡奴或者鬼市的殺手可比！每一個，都有著凝脈境巔峰，甚至半步法相的氣息！

“影殺衛…”夜璃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宰相府圈養的最見不得光的狗…果然還是來了。”

宰相府！父親的人！

沈硯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憤怒涌上心頭！就因為自己可能礙事，就要動用這種力量來清除嗎？！

為首的影殺衛目光掃過滿地弩箭殘骸，又落在明顯脫力的沈硯身上，金屬面具下發出沉悶的聲音：“目標一：擒拿或清除叛逃影衛夜璃。目標二：清除不可控因素沈硯。死活不論。”

命令冰冷無情，仿佛在說碾死兩只螞蟻。

“動手！”

三名影殺衛身影同時晃動，如同三道黑色的閃電，帶著令人窒息的殺意，猛撲而來！他們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沈硯的動態視覺！三把弧形短刃撕裂雨幕，分別斬向夜璃的咽喉、心口和沈硯的脖頸！配合默契，角度刁鉆，毫無生機！

夜璃眼中厲色一閃，知道已無退路！她一把將幾乎脫力的沈硯推向身后墻角，自己則迎著三把死亡弧刃逆沖而上！

“影舞·繚亂！”

她的身影瞬間變得模糊，仿佛化作了數十道虛實難辨的黑色幻影，如同在雨中狂舞的精靈！手中漆黑匕首帶起道道致命的黑色流光，精準地格擋、點刺、纏繞向那三把弧刃！

叮叮當當叮叮——！

一連串密集如暴雨打芭蕉般的金鐵交鳴聲瞬間炸響！火星在雨夜中四濺！

夜璃以一敵三，竟然絲毫不落下風！她的身法詭異莫測，匕首刁鉆狠辣，每一次碰撞都精準地截斷對方的發力點！甚至偶爾還能憑借鬼魅般的身法進行反擊，逼得對方不得不回防！

但沈硯看得分明，夜璃的速度和力量雖然依舊恐怖，卻似乎…比之前弱了一絲？

他的目光落在她偶爾會因為劇烈動作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難道她也中了毒蠱！

不能再這樣下去！對方有三個人，實力強悍，配合默契，久戰之下，夜璃必然吃虧！

沈硯強忍著腦袋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瘋狂催動《胤刑典》，試圖盡快恢復一絲力量。他知道，自己剛才那一下范圍律令爆發雖然威力驚人，但消耗太大，短時間內無法再用第二次。他需要更精準、更節省力量的方式！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戰局，大腦飛速運轉，分析著三個影殺衛的攻擊模式和配合節奏！

有了！

就在一名影殺衛弧刃橫掃，逼迫夜璃側身，另一名影殺衛趁機突刺她肋下空檔，第三名則封死她退路的瞬間！

沈硯眼中精光一閃，用盡剛剛凝聚起的一絲律令之力，對著那名突刺的影殺衛腳下那塊因為雨水而格外濕滑的青石板，發出了極其精準而短暫的律令：

“《胤刑典·地勢篇》！此磚…當滑！”

嗡！

律令之力瞬間作用！

那名正全力突刺的影殺衛，腳下那塊青石板的光滑程度驟然提升了數倍！他原本穩如磐石的下盤瞬間失衡，腳步一個打滑，突刺的動作不由自主地一滯，露出了一個極其細微的破綻！

對于夜璃這個級別的高手來說，這瞬息之間的破綻，足夠了！

她如同早已預判般，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險之又險地讓過那慢了半拍的突刺，手中漆黑匕首如同毒蛇出洞，順勢一抹！

嗤啦！

一道血光迸現！

那名影殺衛的咽喉處，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線！他前沖的動作猛地僵住，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手中的弧刃當啷落地，身體軟軟地栽倒下去，鮮血瞬間染紅了濕漉漉的地面。

一擊斃命！

剩下的兩名影殺衛攻勢驟然一滯，顯然沒料到同伴會以這種詭異的方式被秒殺！他們冰冷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墻角那個臉色蒼白、仿佛隨時會暈倒的沈硯！

“先殺他！”另一名影殺衛低吼一聲，放棄圍攻夜璃，弧刃帶起凄厲的尖嘯，直撲沈硯！

“找死！”夜璃豈能讓他如愿！她身影如影隨形，死死纏住那名影殺衛，攻勢變得更加凌厲瘋狂！

而最后那名影殺衛，則依舊死死盯著沈硯，眼中殺機爆閃！他顯然看出了沈硯已是強弩之末，手中弧刃一振，就要不顧一切沖過來！

就在這時——

“嗚——！！！”

一聲凄厲無比、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嬰兒啼哭聲，毫無征兆地、極其突兀地在寂靜的雨夜長街上空響起！

這哭聲來得太過詭異，太過不合時宜！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魔力，瞬間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正準備撲向沈硯的那名影殺衛動作猛地一僵！

正在激烈廝殺的夜璃和另一名影殺衛動作也是微微一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駭然地望向哭聲傳來的方向——長街盡頭，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只見在那片黑暗里，一點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幽幽亮起。

光芒映照下，隱約可見一個矮小的、穿著紅色肚兜的…嬰兒身影，正懸浮在半空中！

那嬰兒面色青紫，雙眼全黑，沒有瞳孔，嘴里發出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一只小手正對著他們這個方向，輕輕搖晃著一個…小小的、編織粗糙的草鈴鐺！

鈴鐺無聲，但那詭異的嬰兒哭聲，卻仿佛直接響在人的靈魂深處！

“攝…攝魂童蠱？！”夜璃失聲驚呼，聲音中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駭然！“南詔王庭禁衛才會培養的邪蠱！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那懸浮的鬼嬰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全黑的眼珠緩緩轉動，“看”向了夜璃和沈硯，青紫的小臉上，竟然緩緩咧開一個極其詭異、充滿惡意的笑容！

然后，它那只搖晃著草鈴鐺的小手，猛地向下一揮！

嗚嗚嗚——！！！

更加凄厲、更加密集的嬰兒啼哭聲，如同潮水般從長街兩側的黑暗中洶涌而來！

緊接著，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一個又一個、密密麻麻、穿著各色肚兜、面色青紫、雙眼全黑的鬼嬰，如同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靈，從墻壁上、從地面下、從排水口里…緩緩地“浮”了出來！

它們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啼哭，如同潮水般，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朝著巷口的沈硯和夜璃，包圍了過來！

前有影殺衛，后有詭異鬼嬰！

絕境！真正的絕境！

沈硯看著那密密麻麻、哭聲震天的鬼嬰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就在這時，他懷中那本被封印的《南詔秘蠱紀原》，竟然再次開始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