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浮飛車無聲地懸停在別墅門前的指定區域，林薇和人工智能司機道了別，輕盈地跳下車。

她家的這棟別墅坐落在兆京一處安靜的住宅區，設計風格是時下最流行的極簡主義，大面積的落地玻璃和純白墻體在夕陽下泛著一層冷調的暖光，線條利落，卻也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她推開沉重的金屬門，門軸轉動悄無聲息。屋內一片寂靜，只有中央空調系統在恒溫運行，發出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吐息。這種安靜她早已習慣，偌大的房子里，大多數時候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像是一座漂亮、昂貴，卻缺少煙火氣的玻璃盒子。

她將書包放在玄關一側的矮柜上，換上舒適的居家拖鞋。視線掃過客廳，設計師品牌的沙發，墻上掛著看不懂的抽象畫，一切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卻也冰冷得像展品。墻角的電子相框里，循環播放著她和媽媽的照片，從她牙牙學語到亭亭玉立，笑容燦爛，但始終，只有她們兩個人。

林薇沒有在客廳停留，徑直走向了廚房。

那才是她在這個家里，唯一感到完全屬于自己的領地。

廚房空間很大，全套的嵌入式智能廚電泛著金屬冷光，光潔的石英石臺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的無主燈。她從冷藏柜里取出一袋早上出門前就讓管家采購好的新鮮食材。一只處理干凈的老母雞，表皮泛著健康的淡黃色澤，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另一包是特級的干香菇，隔著真空包裝袋，仿佛都能聞到那股獨特的、濃郁的菌類香氣。

林薇熟練地挽起校服的袖子，露出兩截白皙纖細的手腕，從掛鉤上取下那條印著卡通貓咪圖案的淺藍色圍裙系上。這個可愛的圍裙是她自己買的，與這間高科技廚房的風格格格不入，卻讓她感到安心。

她的動作熟練又利落，仿佛已經演練過千百遍。

她不記得自己是從幾歲開始學著下廚的，只記得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家里雖然有保姆，但她總覺得親手做的食物，能讓媽媽的胃口好一些，精神也能好一些。久而久之，這間冰冷的廚房，就成了她的一個小天地。

她先將干香菇倒進一個玻璃大碗里，注入溫水。看著那些干癟的、帶著漂亮裂紋的菌蓋在水中慢慢舒展，由內而外地散發出濃厚的香氣，她的思緒也跟著飄遠了。

那股味道，讓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那也是一個很安靜的下午，比現在還要安靜。

李家的宅子，大得像一座沒有邊界的迷宮。年幼的林薇被媽媽牽著手，拘謹地走在可以倒映出天花板水晶吊燈璀璨光芒的地板上。空氣里飄著一股淡淡的、她形容不出來的味道，有點像草藥，又有點像消毒水，清冷又陌生，讓她下意識地抓緊了媽媽的手。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李珩。

他一個人坐在巨大落地窗前的長絨地毯上，懷里抱著一個半舊的機器人玩偶。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身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卻沒能給他帶來半分暖意。他太瘦了，校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枯萎的脆弱感，好像一陣風吹過就會散掉。

媽媽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去跟小哥哥玩吧。”

林薇那時候還不明白什么叫私生女，也不懂媽媽為什么在面對李家人的時候總是那么小心翼翼，連說話的聲音都要壓低幾分。她只看到那個小男孩很孤單，比她還要孤單。她從小就喜歡照顧人，照顧生病的媽媽，照顧陽臺上快要枯死的花。

看到那個小小的、可憐的李珩，她心里有個柔軟的聲音在說，去陪陪他。

她沒有扭捏，邁開小短腿，一步步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你好，我叫林薇。”

男孩沒有看她，甚至沒有動一下，只是抱著他的機器人，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那片修剪得過分整齊的花園。

林薇也不覺得尷尬，她從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兩顆水果糖，那是她最喜歡的草莓味。她熟練地剝開一顆塞進自己嘴里，另一顆用干干凈凈的手帕包著，遞到他面前。

“請你吃。”

他還是沒反應。

林薇就把糖輕輕放在他旁邊的地毯上，然后學著他的樣子，抱著膝蓋，一起看窗外的花園。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她覺得，兩個人一起看，總比一個人看要好。

從那以后，媽媽就經常帶她去李家。她不知道為什么，但她很高興，因為每次都能見到那個不愛說話的小哥哥。慢慢地，他們熟悉了起來。其實也算不上熟悉，大多數時候還是她一個人在嘰嘰喳喳地說，李珩在聽，或者根本沒在聽。

他們最常玩的游戲是過家家。

在李珩那個玩具堆積如山的房間里，林薇扮演媽媽，李珩扮演……他什么都不扮演，他只是坐在那里，任由林薇把各種玩具餐具擺在他面前。

“寶寶，吃飯啦。”林薇會學著大人的語氣，把一個空空的塑料碗推到他面前。

李珩會呆呆地看一會兒，然后拿起小勺子，機械地往嘴里送著空氣。

有時候，玩著玩著，他會突然停下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一動不動地發呆。林薇知道，他又“飛走了”。她不會去打擾他，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等他“飛回來”。

還有的時候，他會毫無征兆地掉眼淚。

沒有聲音，沒有抽噎，就是眼淚一顆一顆地從大大的眼眶里滾出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滑下，滴落在衣服上。

第一次看到他哭的時候，林薇嚇壞了，手足無措地想去安慰，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她就學聰明了，她會從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紙，輕輕地遞給他。

他會默默地接過去，胡亂地擦掉眼淚，然后繼續發呆。

林薇后來從媽媽那里模模糊糊地聽說了李珩的故事，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她那時候還不太懂死亡是什么，只覺得李珩很可憐，所以她要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薇薇？”

媽媽周茹的聲音把林薇從悠長的回憶里拉了回來。她穿著一身柔軟的絲質睡衣，站在廚房門口，有些擔憂地看著女兒在琉璃臺前忙碌的背影。

“怎么又在忙活了？這些事交給保姆做就好了，小心別燙到自己。”

“媽，我沒事。”林薇回過頭，臉上帶著一抹讓周茹安心的、明媚的笑容，“就是想燉個湯，很快就好。您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聞到香味就醒了。”周茹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有心疼，也有藏不住的欣慰，“別太累了，學業要緊。”

“不累。”林薇擦干手，走過去，很自然地扶著媽媽的肩膀，把她往臥室的方向推，“您快去休息吧，這里我來收尾就行。明天早上就有熱乎乎的雞湯喝了。”

“你這孩子……”周茹拗不過她，只好由著她去了。她的女兒，似乎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比她這個做母親的更像一個大人。

送媽媽回房后，林薇重新回到廚房。她將泡發好的香菇撈出，用清水沖洗干凈，瀝干水分。然后開始處理那只老母雞，她的動作很穩，中式片刀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斬塊，每一塊都大小均勻。接著燒水，焯燙，撇去一層層灰色的浮沫，這個過程她做得格外仔細，直到湯水變得清澈。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神情專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她想到李珩今天在學校答應姚輝參加寵物大賽，還是帶著那只除了漂亮一無是處的布偶貓。林薇當時就在旁邊，心里又急又氣。她了解李珩，他就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姚輝越是挑釁，他越是上頭。

可那畢竟是金雕啊，天空的霸主，怎么可能輸給一只嬌生慣養的寵物貓。

她能做的，就是在李珩沖動過后，用自己的方式給他一點支持。

就像小時候一樣。

他負責在前面沖鋒陷陣，或者……闖禍，她負責在后面，為他遞上一塊干凈的紙巾，或是一碗溫熱的湯。

她從櫥柜里拿出一個古樸的紫砂湯煲，這是她特意淘來的，據說用這種鍋燉湯，味道會更醇厚。她將焯好的雞塊、泡發后在頂上切了十字花刀的香菇、幾片驅寒的老姜，一同放進湯煲里。沒有放太多復雜的調味料，只加了少許的料酒去腥。她追求的是食材本身最純粹的鮮美。

她將湯煲放在嵌入式的電陶爐上，在智能控制面板上設定好小火慢燉的模式，預約到明天早上六點自動完成。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儀式。

想到明天早上，那個人就能喝到這鍋她親手燉的湯，林薇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她將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所有的廚具都物歸原位，臺面上擦得一塵不染，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回到自己的房間，林薇洗漱完畢，躺在柔軟的床上。她的房間和外面客廳的冷硬風格完全不同，米白色的墻壁，鵝黃色的窗簾，書桌上擺著可愛的多肉植物，一切都柔軟又溫馨。她沒有馬上睡覺，而是拿起了個人終端，點開了和李珩的聊天界面。

最新的消息還停留在下午。

她：【你真的要帶淺淺去比賽啊？那可是金雕！】

李珩：【怕什么，我家淺淺是隱藏的獵手。】

后面還跟了一個得意洋洋的、戴著墨鏡的酷拽表情。

林薇看著那條消息，忍不住又笑了。還是老樣子，有點中二，有點熱血，還有點傻乎乎的。

真好。

自從李叔叔和阿姨出事后，李珩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像個被線操控的木偶，安靜得讓人心慌。直到上了中學，他才慢慢“活”了過來，開始會跟人爭辯，會為不平的事情發聲，會像現在這樣，為了可笑的意氣之爭，去做一些看起來很傻的決定。

林薇覺得，這樣的李珩，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

她不知道李家和周家之間到底有多少利益糾葛，也不知道為什么父親——那個名義上的周家家主，會默許她和媽媽過著這種既富足又邊緣化的生活，甚至還鼓勵她多和李珩來往。

這些復雜的事情，她不想去懂，也懶得去懂。

她只知道，李珩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這就夠了。

她關掉終端，側過身，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里，枕頭上還殘留著陽光的味道。

明天要把湯裝進保溫桶里，趁熱給他送去。他最近好像又開始做噩夢了，眼下的那抹青色都快藏不住了。喝點雞湯，補一補，晚上應該能睡個好覺。

還有他的貓，那只叫“淺淺”的布偶貓，得想辦法幫忙訓練一下才行。雖然希望渺茫，但總得試試。

想著想著，林薇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慢慢進入了夢鄉。夢里，仿佛又回到了李家那個灑滿陽光的午后，小小的男孩終于接過了她遞過去的水果糖，笨拙地剝開糖紙，放進了嘴里。

他抬起頭，第一次對她露出了一個很淡很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