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漫得要命
- 戴建業
- 5354字
- 2025-08-27 15:31:46
自序
我的口頭禪——散文集“口頭禪三部曲”自序
一、見識“浪漫”
拙著是我散文集“口頭禪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兩部分別是《你聽懂了沒有》《我的個天》。和前兩本書名一樣,這本書名也是編輯給我取的。
嚴格地說,“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是我講盛唐詩歌時的驚嘆,并不是我的口頭禪,由于它在社會上影響很大,現在竟然成了我自己的標簽。去年12月,我在西安街上與幾個朋友散步聊天時,一小伙聽到我的口音后立刻認出了“本尊”:“這不是那位‘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老師嗎?戴老師,您什么時候來我們西安的?我能和您合個影嗎?”
這真讓我哭笑不得。我既不能否認“是那位‘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老師”,又不敢承認“是那位‘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老師”。不能否認,是因為我的確說過“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的話;不敢承認,是因為我自己既不“浪漫”又不“狂”,更別說“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了。
西安那位小伙有所不知,人們推崇什么才會贊美什么,缺少什么才會向往什么。“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是盛唐詩人的“專屬品”,卻是后世文人的“稀缺品”。
你知道盛唐詩人有多狂嗎?
先來領教一下李白的狂勁:只要稍一不高興,爺就不想侍候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就算是“天子”又怎樣,別想對爺大呼小叫:“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飲中八仙歌》)
別以為只有李白一個人這么狂,李白身邊那些兄弟們同樣都狂得讓你瞠目結舌。人們印象中老實巴交的杜甫,在“狂”這一點上和李白完全可以打個平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岳》),我杜甫一定要登上泰山極頂,讓所有的山所有的人都在我的腳下!現在你該知道什么叫“目空一切”了吧?下面再讓你領教一下什么叫“老子天下第一”:“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杜甫《壯游》),連屈原、賈誼、曹植都不在他眼里,我們這些人更是他眼中的“俗物”。
再來見識一下盛唐詩人的浪漫。
說起浪漫,我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白,不妨以他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為例:“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一上來就說,我本“楚狂”接輿投胎轉世,嘲笑一下迂腐的孔丘又怎么啦?這倒是說了句實話,不過他李白可比接輿牛多了。狂放和浪漫是形影不離的孿生兄弟,狂放的必然浪漫,浪漫的也必定狂放。叫人好笑又好氣的是,清朝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時,把“鳳歌笑孔丘”改成了“鳳歌笑孔(圣諱)”,李白有膽說“孔丘”,清人連抄都不敢抄“孔丘”,這種人你給他一百個膽都不敢狂。我非常喜歡“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這兩句,手上拿著仙人的“綠玉杖”,在紅霞滿天的清晨作別黃鶴樓,簡直比“昔人已乘黃鶴去”的仙人還酷,還有比這更浪漫更瀟灑的嗎?“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看他在三山五岳尋仙,在名山大川閑逛,突然想起自己明天早上還要上班,周末還得還房子貸款,這兩句詩真要把我們羞死。更精彩的還在后頭: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誰有“壯觀天地間”這般開闊的視野?誰曾見過“黃云萬里動風色”這般宏偉的景象?誰曾領略過“白波九道流雪山”這般浩蕩的氣勢?只有站在九重天上俯瞰,才能見到這種“天地間”的“壯觀”:長江源頭的皚皚“雪山”,“白波九道”的眾多支流,茫茫無際的漭漭“大江”,狂風翻卷的“黃云萬里”……沒有李白那種開闊的眼界,見不到這么壯闊的美景;沒有李白那蓋世的才華,即使見到這么壯闊的美景,也寫不出李白筆下這么壯美的詩歌。唉,不僅沒人家浪漫,還沒人家狂放,更沒人家的才華,人家“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可人家李白并沒有止步于只看人間美景,他還想升仙和仙人們一起遨游: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
他早早服用仙丹以擺脫俗世之情,修道成仙升入“琴心三疊”的清虛之境,遙見五彩彤云里的仙人,雙手捧著盛開的芙蓉朝拜天尊。并早與仙人們約好在九天相聚,攜上盧敖一起漫游太清。盧敖是戰國時燕國人,傳說曾和神仙一塊暢游天國。踏遍了名山大川,嘗遍了人間百味,看遍了萬紫千紅,塵世并沒有讓李白滿足,他還邀上神仙飽覽仙界,不打算帶我們一起玩了。
宋代哪怕最浪漫的蘇軾,比起李白來也未免太清醒現實了,剛剛說“我欲乘風歸去”,馬上“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最終一輩子都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待在一起——“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我們之于蘇軾,尚屬愚智之分;而蘇軾之于李白,則是凡仙之別。朋友,現在該明白為什么說李白“浪漫得要命”了吧?
李白不過是盛唐詩壇上一個杰出的代表,盛唐茂林中一根最高的枝條,盛唐園囿中一枝最鮮艷的花朵。比起后世詩人來,盛唐詩人差不多人人都“浪漫得要命”。還是以杜甫為例。杜甫去山東看望父親,寫了《望岳》以后就徹底“放飛了自我”:“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杜甫《壯游》)“呼鷹”“逐獸”“春歌”“冬獵”“放蕩”“清狂”,這還不夠輕狂浪漫嗎?尤其讓我吃驚的是,獨自漫游江南時,杜甫竟然“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杜甫《壯游》)。早在一千多年以前,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就已經準備好“浮海”的小船,打算一人單闖日本,這在今天也不失為大膽的壯舉,在當時可能要讓大家驚為天人了。
可見,“浪漫得要命,狂得要死”,不只是盛唐詩人外現的神情舉止,還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精神氣質。
尤為可貴的是,支撐盛唐詩人一身狂氣的,是他們身上的凜然正氣。他們把對正義的堅守、對邪惡的批判、對人民苦難的同情,視為自己生命的終極價值和創作的最高使命,所以他們敢于路見不平一聲吼。李白大罵“董龍更是何雞狗”(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高適怒斥“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燕歌行》),杜甫更是揭開社會的陰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仰望先人,如在天際;反觀我輩,猶伏陰溝。
二、“你聽懂了沒有”背后的辛酸
如果說語言是人的“第二張臉”,那口頭禪就是人的顯著標識。作為一個人的習慣性用語,口頭禪中蘊含著個人的性格與氣質,生存的處境與心境,還有歲月的滄桑與人生的悲喜。
我的口頭禪中,或許要數“你聽懂了沒有”,過去重復得最多,如今流傳得最廣,因而成了我“口頭禪三部曲”的第一部。
《你聽懂了沒有》一經面世便廣受歡迎,成為圖書市場上的爆款,這真讓我一時“悲喜交集”。
“喜”當然不難理解,誰不樂意見到自己的書有人喜歡呢?“悲”則須從頭道來。
我還不到兩歲時,老家麻城便在全國放了第一顆“衛星”——離我們村不遠的建國鄉水稻畝產三萬六千多斤!“衛星”放后不久,饑荒接踵而至。弟弟出生四年,趕上了“文革”。我的中小學都在“文革”中度過,沒有受到過規范的基礎教育,連拼音課都沒上過。我們本地的老師全用家鄉話教學,高中時才接觸到外地的老師。加上我家的經濟條件很差,一日三餐是父母的“當務之急”。對于我和弟弟來說,首要的是保命,其次才是讀書。我們村頭倒是有個大喇叭,但常常是生產隊隊長通知下地、開會、分糧、分菜,記憶中沒有播放過廣播電臺的新聞。上大學前,我聽普通話的機會都很少,更別說學普通話了,二十歲那年才第一次進縣城,買收音機更在參加工作以后。
自己說話同學們聽不懂,是我上大學后最大的苦惱;老師上課講普通話自己聽不懂,則是弟弟剛上大學時最大的苦惱。弟弟很快就聽懂了普通話,他的苦惱也隨之消失,而我卻很長時間不會說普通話,一開口說話就像過鬼門關。在老家我總是有說有笑,上大學后變得沉默寡言,又因自己一時糊涂錯報了文科,整個大學四年我一直郁郁寡歡。
同學們調侃我的語音倒不在乎,可我的教學實習成績太差則非同小可。那時大學畢業后的工作都是分配,實習成績差就意味著必須回鄉。高中畢業后,我當了三四年“回鄉知青”,要是大學畢業后再當一輩子“回鄉老師”,我這一生就沒有邁出家鄉的“門檻”。我愛我的父老鄉親,可我也向往異鄉的風景,也許這就是男人的“野性”。我曾寫過一篇《故鄉無此好湖山》的散文,表現了自己希望在“大地方”闖一闖的心愿。
實習尚未結束,我就決定考研究生。那時還沒有想到要從事學術研究,只是想給自己的人生多一份選擇。四十多年前,全國招收研究生的總數極少,可命運之神對我一直青眼有加,研究生一考即中。
哪知研究生畢業后回母校工作,又開啟了我教學生涯的噩夢,才一走上講臺,便一炮打啞。第一學年,不少同學反映聽不懂我的“普通話”,校方一度還要我轉行政崗。收入本集的一篇散文《做更好的自己》,記錄了我與一位相關領導就轉崗一事的滑稽對話。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我痛下決心學習普通話,于是練就今天這一口標準的“麻普”。
擔心同學們聽不懂自己的課,上課時我常問同學們“你聽懂了沒有”,久而久之它就成了我的口頭禪。
幾年過后很少人“聽不懂”了,每次上我的課同學們都提前搶占座位。由于有不少外系甚至外校學生旁聽,每次上課教室都擠得水泄不通。
我很快意識到,原先問“你聽懂了沒有”,是我對自己的普通話沒有信心,如今自己的課堂已經一座難求,還要問“你聽懂了沒有”,則是對學生的智力沒有信心。從前問“你聽懂了沒有”,表明自己的謙虛;現在還問“你聽懂了沒有”,則表明自己的傲慢。于是,講課時我盡力改變問法,從問“你聽懂了沒有”,變為“我講清楚了沒有”。前者強調沒聽懂的責任在“你”,后者強調沒聽懂的責任在“我”。
可“你聽懂了沒有”,大家越傳越遠,而“我講清楚了沒有”,人們卻充耳不聞,因此,“你聽懂了沒有”不僅成了我的書名,如今還成了我的“招牌”。
三、“我的個天”與《我的個天》
“我的個天”也許是我的口頭禪,不然,編輯怎么會將它作為“口頭禪三部曲”中的書名呢?“也許”的意思是說,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口頭禪,可見,說“我的個天”是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大多數人也常說“我的天哪”“我的天”,與我說的“我的個天”,表達的意思相同或相近。有宗教背景的西方人,不也常說“oh my god”嗎?
從先秦的老祖宗開始,人們喜歡把個人的成敗、壽夭、禍福、貧富,統統歸因于冥冥在上的“天”。古代典籍中有大量的詩文贊天、祈天、問天、怨天、詛天……如屈原有《天問》,關漢卿《竇娥冤》罵“天”。
和任何口頭禪一樣,“我的個天”也隱藏了我的情緒密碼。它時而表示震驚,時而表示意外,時而表示狂喜,時而表示無奈……其具體所指要看當時的語境。不管表示哪種意思,它都折射出我容易激動的氣質,不善于隱藏自我的率性。
《我的個天》這本散文集首發當天,出版社便傳來捷報說:“上市首日斷貨加印!”聽到這個消息后,我下意識地驚嘆道:“我的個天!”
四、《浪漫得要命》
即將面世的散文集《浪漫得要命》,收錄了近兩年寫的大部分新作,其中只有《怎樣使自己學習上癮?》一篇舊文,是從《你聽懂了沒有》移到本書的。《你聽懂了沒有》第一版有四百多頁,這對散文隨筆集來說實在太厚,帶出去不方便,讀起來又有壓力。第二版痛心“減肥”,刪去了約三分之一的篇幅,編輯刪文時沒有和我商量,誤刪的文章中就包括這篇《怎樣使自己學習上癮?》。
我已出的六七本散文集中,每一本收錄的散文都不會重出,絕不能讓喜歡我散文的讀者反復掏錢。現在有多家出版社約我編《戴建業散文選》,我都一一婉謝。
《浪漫得要命》中有不少長篇散文,最長的《吃貨蘇東坡》約兩萬字。歷來評論蘇軾談美食的詩文,只停留于蘇軾如何愛美食,如何談美食,完全沒有說到“根子”上。《菜羹賦》中“先生心平而氣和,故雖老而體胖”兩句,既是蘇軾的夫子自道,也是他精神風貌的真實寫照。要想人老而“體胖”,就得“心平而氣和”;要想“心平而氣和”,就得超然于功利,甚至必須超然于生死。在任何逆境中,蘇軾都能泰然自若,有什么就吃什么,吃什么就愛什么,胃口的背后是個人心態,心態的背后是人生境界。今天,我們只要工作小有挫折,處境稍不順心,不僅不想吃了,甚至不想活了。東坡不只是我們高山仰止的偶像,還是我們反躬自省的鏡子。
本集中的每篇散文,無論是編輯約稿還是自己有感而發,無論是長篇還是短制,我都盡力寫得有識有情有趣。現對其中的幾篇文章略作交代——
《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古典詩歌讀者?》,在《文史知識》2023年第1、2、3期連載。
《愛欲禮贊》,發表于《圖書博覽》2024年第1、2期。
《黃鶴樓:樓與詩的融合》,發表于《文史知識》2024年第6期。
《在詩詞經典中品味生活的詩情》,原載2024年5月14日《人民日報》。
《人生可能沒有“意義”,但不能沒有“意思”——蛇年隨感》一文,是應邀為今日頭條寫的新春除夕的開屏文章。
《憧憬·期待·惜別》《做更好的自己》二文,都是應邀所作演講稿的重新改寫。
“硯邊筆談”這十二篇短文,發表于《讀書》2024年第1—12期。感謝該雜志主編常紹民先生的盛情約稿,感謝副主編劉蓉林女士的精益求精,使得多篇短文反復打磨。
感謝各刊物主編、編輯,感謝各網站編輯,沒有你們這些文章不會“出生”;感謝本書編輯石祎睿,感謝果麥文化各位朋友,沒有你們這些文章不會“再生”;感謝廣大讀者朋友和網友,沒有你們這些文章不會“新生”!
2025年7月10日
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