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如果沒有筆下的詩句,李白也只是一個親自上廁所的普通人。
記得有人說過,這個世上只有一種成功,那就是用你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可如果以此作為標準的話,那么李白一定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對,李白在詩歌上取得了前無古人的成就,但很顯然,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窮盡了一生,也沒有過上自己真正喜歡的生活。于是我一度認為,李白應當是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失望,最終帶著遺憾離世的。
然而并沒有。
臨終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在李白的絕筆中,我們的注意力往往被“大鵬摧兮”“仲尼出涕”奪走,以為這是李白在隱喻自己人生理想的破滅,卻很少有人關注到第二句中,李白依舊認為他的余風,足以“激兮萬世”!
你瞧,你還在擔心他會因一事無成地度過一生而傷心呢,他卻像個打了勝仗回家的孩子一樣,向你討糖吃!
那一刻,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對啊,這才是李白嘛!”
時至今日,距李白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千多年,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這個一生中處處碰壁、始終不得志的家伙,真成了后世人眼中最成功的詩人。
不信?
那你不妨現在去街邊隨便拉一個人,讓他給大唐盛世尋一個代言人。
我想,大多數中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李白。
猶記得三年前我寫《詩酒趁年華 蘇軾傳》時,描摹的是群像戲,書里是屬于一群人的大宋,而在寫本書時,本想如法炮制,可真到動筆的那一刻,我卻不得不承認——大唐,還真就是李白一個人的大唐,所有人在他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輝煌的盛唐,仿佛可以沒有高適、岑參,也可以沒有王維、孟浩然,甚至連杜甫都可以沒有,但唯獨少了李白,我們總會覺得缺了點什么,連帶著整個盛唐都變了味兒。
大家不覺得奇怪嗎?
他這一輩子,明明沒當過什么大官,也沒做過什么大事,可不知為何,我們就是默認了,倘若沒有他,大唐就不再是那個大唐,不再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個詩的國度了。
于是,我便開始琢磨:李白這人,和其他詩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我發現,王維、孟浩然執著于過去。一個在“安史之亂”中失節,從此自暴自棄;一個因被皇帝嫌棄,從此對自己失望,再無昔年志氣。
我又發現,高適、岑參憂慮于未來。一個唯恐不能重振家族榮光,擔心此生碌碌無為;一個孤身前往西域,生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包括杜甫,在過去和未來的輪番折磨下,也從當年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變成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總而言之,盛唐時期的這些詩人在經歷過種種人生變故以后,幾乎無不陷入現實與精神的雙重困境之中,從而留下一幕幕令世人不忍卒讀的結局。
只有李白是那么地與眾不同。
他和王維一樣,也因“安史之亂”而下獄,卻依舊可以高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以老邁之身投奔李光弼帳下,繼續為家國效力。
他和孟浩然一樣,也曾被皇帝嫌棄冷落,卻敢大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然后繼續浪蕩天涯,從不會對自己有任何的懷疑。
他和高適一樣,也是求仕干謁之路屢屢不順,卻始終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仍然積極入世,試圖實現心中的遠大理想。
他和岑參一樣,也曾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可他寫下的卻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是否能衣錦還鄉,那是以后再想的事,現在只管飲酒!
論起在戰亂年代的苦痛經歷,李白或許從不比杜甫少,然而原本的大好青年杜甫,在苦難的磨礪中變成了憂國憂民的“杜老伯”,可李白還是那個李白,明明比杜甫還要大十一歲,可他好似永遠都不會變老,始終是那個輕衣白馬、意氣風發的李白!
為什么會這樣?
我想,大概是因為只有他真正地逃離了現實與精神的困境,從而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于是,李白便獨一無二了。
做個比喻吧。
假如人生的旅途是乘坐一趟列車,那么這趟車上的其他詩人,要么只關注于目的地,從而顧慮重重,不得展顏;要么還糾結于上一個站點,從而產生心結,頻頻回首。只有李白,他會認認真真地去欣賞當下車窗外的風景。
過去已經過去,你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未來不可預測,以后的事誰也不知道。處在這兩者之間的,就是稍縱即逝的現在。只有當下這一刻才是真實存在的,所以李白竭盡全力地活在每個片刻中,假裝沒有明天地認真享受著每一天。
只有逃離了對過去的羈絆,逃離了對未來的憂慮,認真過好當下的每一刻,你才能真正完成與自我的和解。
所以,快點逃吧,親自上廁所的普通人。
逃離了精神的內耗,抓住每一個快樂的瞬間,即使沒有李白筆下的詩句,我們的生命也會如李白那樣始終鮮活,永遠也不會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