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黎明的宮墻還籠在青灰色霧靄里，東華門的銅環被拍得哐哐作響。

“關寧鐵騎九千，已于昨夜抵達三河，距京七十里！“

錦衣衛飛騎的報聲撞碎晨霧，值殿宦官的茶盞“當啷“墜地，滾燙的茶湯在金磚上洇開暗黃的痕跡。

乾清宮東暖閣內，崇禎握著奏疏的手指節發白，案頭的《孫子兵法》被風掀開，“兵貴勝，不貴久“幾個字正對著他。

周延儒的朝靴在地上蹭出半道白印。

他望著皇帝緊繃的下頜線，喉結動了動，將袖中冷汗往朝服里蹭了蹭：“陛下，邊將勤王本是分內之事，何須為一個狂生的胡言亂語...“

“胡言？“崇禎突然將奏疏拍在案上，墨汁濺在周延儒的緋色官服上，“前日他說袁督師會星夜兼程過三河，今日便應驗了。“他起身踱步，龍紋暗繡的玄色直裰掃過紫檀木案角，“王承恩，去文華殿。“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拂塵在廊下劃出半道銀弧。

王承恩經過周延儒身邊時，瞥見這位次輔攥著朝珠的手背上青筋直跳——那串東珠朝珠是去年皇上賞的，此刻倒像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絞索。

文華殿的門簾被掀開時，李牧正對著窗欞數冰花。

他聽見皮靴碾過積雪的聲響，抬頭正撞進王承恩陰鷙的目光里。

老太監的指甲蓋在袖中掐出月牙印——這書生從昨夜起就端坐在案前，既不翻書也不打盹，燭火映得他眼底泛著冷光，倒像早等著這一遭。

“李公子請吧。“王承恩的聲音比殿外的風還涼，“陛下在乾清宮候著。“

乾清宮外的漢白玉臺階結著薄霜。

李牧踩著冰碴往上走，聽見自己的靴底與石面摩擦的脆響。

他數到第七級臺階時，殿門“吱呀“洞開，崇禎站在門內，龍袍下擺還沾著未及收拾的墨跡。

“你說七日后皇太極屯兵通州？“崇禎的聲音帶著晨起未消的啞，“十日后八旗列陣德勝門？“

李牧沒有跪拜。

他望著皇帝眼底跳動的燭火，忽然想起現代歷史課上那張泛黃的《己巳之變形勢圖》——圖上的紅筆標記此刻正化作眼前人的呼吸聲。“臣愿以項上人頭作保。“他聲音輕得像落在龍案上的雪，“但請陛下現在派輕騎襲白河糧囤，宣府軍出居庸關擾其側翼。“

崇禎的手指叩了叩案頭。

案上擺著盧象升昨夜送來的捷報：宣府騎兵燒了后金三座糧營，奴軍今晨已退三十里。“你若所言皆真...“他突然頓住，目光像刀尖般刺進李牧眼底，“為何不早生百年？“

李牧笑了。

他想起穿越前在圖書館查到的《崇禎長編》，想起那些關于“猜忌“與“冤獄“的朱批。“因為陛下今日之困，非無良將，乃無信任。“他迎著皇帝驟縮的瞳孔，一字一頓，“袁崇煥千里赴難，卻將死于讒口。“

殿內的檀香“啪“地爆了個火星。

曹化淳的繡春刀先撞響了地磚。

這位提督東廠的大太監不知何時立在了殿角，陰鷙的目光掃過李牧青衫上的補丁：“陛下，此子來歷不明。“他甩袖抖出一卷密報，紙頁在風里嘩啦作響，“臣遣人查了他原籍，那村莊去年秋就被流寇屠盡，無親無故；又審了他借宿的驛卒——這書生常說'三百年后'、'地球是圓的'，分明是瘋癲之兆！“

李牧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他早料到會有這一遭——歷史上的崇禎，最恨的就是“欺君“二字。

可當密報里“瘋癲“二字撞進耳膜時，他還是想起穿越前夜，自己在筆記本上寫的那句話：“歷史最大的諷刺，是清醒者總被當成瘋子。“

“妖言惑眾！“周延儒的聲音突然拔高。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曹化淳身側，朝珠上的東珠撞出細碎的響，“此等狂徒留著必亂朝綱，當斬以安人心——“

乾清宮的蟠龍柱上，晨鐘突然轟鳴。

李牧望著崇禎驟然收緊的下頜線，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此刻皇帝眼底翻涌的不只是懷疑——還有一絲近乎貪婪的期待。

就像三百年后的自己，在故紙堆里翻到某個關鍵線索時，那種“如果是真的“的灼熱。

“陛下。“他向前半步，青衫下擺掃過冰冷的地磚，“臣有一策，可證真偽。“

殿外的風卷著雪粒撲進來，將案上的密報吹得嘩嘩作響。

曹化淳的手按在繡春刀上，指節泛白；周延儒的東珠朝珠還在輕晃，卻沒了方才的底氣；崇禎的目光在李牧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卷被吹開的密報上——最末一頁，是東廠探事的批注：“該生昨日曾問老卒'白河冰面多厚'，今晨奴軍糧隊墜河七車牛羊。“

“說。“崇禎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劍。

李牧深吸一口氣。

他望著殿外漸亮的天色，想起三百年后博物館里那尊刻著“崇禎通寶“的銅錢——此刻，這枚銅錢正躺在他貼身的口袋里，貼著心口發燙。

“三日后未時。“他的聲音清晰如鐘，“皇太極會在通州西校場閱兵，穿明黃團龍箭衣，戴貂皮翻檐暖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曹化淳驟縮的瞳孔，“屆時，陛下派神機營神臂弓手埋伏在文昌閣...“

乾清宮的檀香又爆了個火星。

周延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望著皇帝眼底漸起的幽光，突然想起昨日在直房聽見的傳聞——盧象升的宣府騎兵，昨夜燒糧時用的火折子，竟能在雪地里瞬間燃著。

而那個書生，當時在偏閣里磨了半宿的墨。

“陛下！“曹化淳的聲音帶著銳刺，“此等鬼話也信？

若三日后無事——“

“若無事，臣自請凌遲。“李牧截斷他的話。

他望著崇禎腰間的玉韘，那是方才王承恩悄悄遞來的暗示——皇帝方才摸了三次玉韘，這是他思考時的慣常動作。

殿外的雪突然大了。

王承恩的拂塵在廊下掃落積雪。

他望著殿內交纏的目光，忽然想起昨夜在偏閣，這書生對著殘燭說的那句話：“我不是神仙，我只是...記得歷史。“

此刻，這句話正像一根細針，扎進每個人心底。

周延儒望著皇帝緩緩瞇起的眼睛，喉結動了動。

他知道，自己必須再推一把——否則等這書生的“預言“再應驗幾次，這朝堂的風向...

“陛下！“他突然跪了下去，朝珠撞在金磚上發出脆響，“自古妖言惑眾者，皆當斬以安人心！“

殿內的溫度仿佛驟降十度。

李牧望著周延儒佝僂的脊背，想起歷史課本上那個“周延儒“的詞條——“性警敏，善伺意指“。

他知道，這把火已經點起來了。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這火勢蔓延前，讓皇帝看見，誰才是能撲滅大火的那個人。

崇禎的目光在三人臉上轉了一圈。

他伸手按住腰間的玉韘，指腹摩挲著上面的云紋——那是他做太子時，母親李選侍親手雕的。“三日后未時。“他突然開口，聲音像破冰的河水，“王承恩，帶神機營去通州。“

周延儒的額頭抵在金磚上，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他聽見皇帝接下來的話，像一把重錘砸在心頭：“李卿，隨朕去奉先殿。“

乾清宮的門在身后合攏時，李牧回頭看了一眼。

曹化淳還立在殿角，繡春刀的刀鐔在陰影里泛著冷光；周延儒仍跪著，朝珠上的東珠沾了他的冷汗，在晨光里閃著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