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楓丹莊園主書房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如同一道隔絕喧囂與溫情的絕對屏障。室內光線被深色天鵝絨窗簾過濾得晦暗不明，只有書桌上一盞冷白色的閱讀燈投下一片銳利的光域，照亮了攤開的緊急文件和霍宴州冷峻的側臉。空氣里彌漫著陳年雪茄的微苦余韻和電子設備散熱的金屬氣息。他指尖夾著一支極細的鉑金筆，正在一份涉及跨國能源協議的附件條款上做著精準而冷酷的批注，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這片空間里唯一的節奏。
咚咚。
極其輕微、帶著試探性的敲門聲，如同幼鳥用喙輕啄堅冰，突兀地打破了這片絕對專注的領域。
霍宴州眉峰瞬間蹙起，形成一個冷厲的川字。筆尖在紙面上劃出一道短暫的、偏離軌道的細線。被打斷的不悅如同薄霜瞬間覆上他冰藍色的瞳孔。他甚至沒有抬頭，聲音冷硬地擲向門口：“進。”
門沒有被推開。反而傳來一陣細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門外努力地蹭動。
幾秒鐘后，厚重的門板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極其緩慢地推開了一條窄縫。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先從門縫里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念念穿著藍色的恐龍連體睡衣，懷里死死抱著一個幾乎有他半個身子大的、色彩鮮艷的塑料積木桶，桶里裝滿了各種形狀的彩色積木。他烏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書桌后那個如同冰山般的身影，小臉上寫滿了渴望和一絲顯而易見的畏懼。
“霍叔叔，”小家伙的聲音奶聲奶氣，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討好，他努力地把懷里的積木桶往上托了托，仿佛那是獻給神明的貢品，“陪我搭城堡好不好？”他眨巴著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請求聽起來更具誘惑力，“媽媽說……你是大英雄！會搭……會搭最高的城堡！”最后那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孩子氣的崇拜和毫無保留的信賴。
“大英雄”？“搭城堡”？
霍宴州的目光從文件上抬起，冰藍色的視線如同兩道冷凝的探照燈光，精準地落在門口那個小小的、不合時宜的“入侵者”身上。眉心那道不悅的紋路驟然加深！這種幼稚的、毫無意義的游戲請求，對他而言簡直是對時間和智力的雙重侮辱。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下頜線繃緊，抬手極其不耐地揮了一下，如同驅趕一只誤入禁地的飛蛾，聲音冷得沒有一絲轉圜余地：
“走開。”
“叔叔忙。”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念念眼里那點希冀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小嘴委屈地癟了起來，抱著積木桶的手臂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像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蘇晚的身影出現在門縫后，她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和歉意，急忙伸手輕輕拉住念念的小胳膊，試圖將他帶離這片“禁區”。她俯下身，在兒子耳邊用極力壓低的、帶著安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的聲音急急說道：
“念念乖，爸爸在工作，我們不打擾他，媽媽陪你搭好不好？……”
那聲“爸爸”！
如同一個微小的、卻帶著特定頻率的音叉，毫無預兆地、精準地敲擊在霍宴州耳膜深處某個極其隱秘的點上！
他正在揮動示意他們離開的手，猛地頓在了半空中！筆尖懸在文件上方，凝滯成一個絕對靜止的點。冰藍色的瞳孔深處，那凍結的冰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自然無比的稱呼極其輕微地撬動了一絲縫隙！一種極其陌生而滯澀的感覺，如同電路接觸不良般，在他精密運轉的思維里造成了一個短暫的卡頓。
他抬起眼。
目光恰好撞上蘇晚正抬起的、望過來的視線。她的眼睛里充滿了無奈、歉意，還有一絲因為管教孩子不力而流露出的淡淡窘迫和疲憊。那目光像一片柔軟的羽毛，無意間掃過他冷硬心防的某個角落。
鬼使神差地。
就在蘇晚拉著念念，準備徹底退出書房的那一刻——
霍宴州的嘴唇動了動。一個完全出乎他自己意料、甚至違背他所有行為準則的指令，如同自主意識般脫口而出，聲音依舊冷硬，卻失去了方才那不容置疑的驅逐意味：
“進來。”
他甚至補充了一句，像是要為自己的反常行為劃定一個絕對不可逾越的界限：
“只玩十分鐘。”
話音落下的瞬間，連他自己都幾不可察地怔了一下。搭在文件邊緣的指節無意識地收緊了些。
門口的念念瞬間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霍宴州，隨即小臉上爆發出巨大的、如同中了頭獎般的驚喜光芒！他歡呼一聲，掙脫媽媽的手，抱著那個沉甸甸的積木桶，像顆小炮彈似的沖進了書房！完全無視了那片冰冷肅穆的氛圍，一屁股就在昂貴的手工波斯地毯上坐了下來，嘩啦一下把積木全都倒了出來！
蘇晚完全愣在了門口！臉上寫滿了巨大的驚愕和不知所措！她看著霍宴州那張依舊沒什么表情的冷臉，又看看地上已經開始興奮地挑選積木的兒子，進退兩難。最終，她還是極其小心地、近乎踮著腳尖地走了進來，仿佛怕驚擾了什么，默默地搬了一張距離書桌最遠的、靠墻的矮腳軟凳坐下，將自己盡可能地縮存在背景里。
霍宴州收回目光，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文件上。然而——
“叔叔！叔叔！這個紅色的！搭在這里！”
“不對不對！藍色的！要藍色的！”
“哇！倒了！叔叔快扶住！”
“城堡要有尖尖的頂！像故事書里那樣！”
念念奶聲奶氣、卻充滿指揮欲的聲音和積木噼里啪啦的碰撞聲，如同無法屏蔽的背景噪音，持續不斷地沖擊著他的聽覺神經。他試圖忽略，筆尖卻遲遲無法落下。
他煩躁地抬起眼，瞥向地毯。
那個小小的身影正忙得不亦樂乎，小臉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而他自己……那雙慣于簽署億萬合同、操控全球資本的手，此刻正有些笨拙地、甚至略顯僵硬地，捏著一塊邊緣圓潤的黃色積木，試圖按照念念毫無邏輯的指揮，將它塞到一個明顯不匹配的位置上。
“叔叔不對！”念念立刻發現了錯誤，皺著小眉頭，用沾著點口水的手指指著那塊積木，一本正經地糾正，“這里要放藍色的！藍色的才是城墻！”
霍宴州的動作頓住。眉心蹙起。他看著自己手里那塊黃色的積木，又看看念念堅持指著的藍色積木，一種極其荒謬的感覺涌上心頭。他幾乎要習慣性地冷聲駁回這毫無道理的指令。
但……他沉默了兩秒。下頜線繃緊又松開。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不作聲地將那塊黃色的積木扔回堆里，重新撿起一塊藍色的，按照念念手指的方向，有些別扭地塞了過去。
蘇晚坐在遠處的矮凳上，雙手緊張地交握著放在膝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地毯上的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吸引。看著霍宴州那明顯笨拙、卻異常“順從”的動作，看著他被一個三歲孩子指揮得團團轉卻罕見地沒有發火，她的心臟像是被某種柔軟而酸澀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悄悄起身，想去廚房切點水果。腳步放得極輕。
當她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再次回到書房門口時，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午后的陽光正好穿過沒有完全拉嚴的窗簾縫隙，形成一道溫暖的光柱，恰好籠罩在地毯上那對父子身上。霍宴州高大的身軀為了配合念念，不得不半跪半坐在地毯上，深灰色的家居服面料因此繃出些許褶皺，顯得不再那么一絲不茍、遙不可及。他的一只大手正穩穩地扶住一個因為搭建過高而有些搖晃的“城堡”尖頂，側臉線條在溫暖的光線下，似乎……奇異地柔和了那么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念念則完全趴在地上，小屁股撅著，正全神貫注地將最后一塊“拱門”積木塞進去，小嘴里還念念有詞地給自己配音。
畫面……有一種極不真實卻又異常和諧的寧靜感。
蘇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種沖動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避開可能的角度，對準那片被陽光溫柔籠罩的區域，迅速按下了快門。
咔嚓。
極其輕微的聲響被積木的碰撞聲完美掩蓋。
手機屏幕上，定格了那一幕——陽光、地毯、彩色的積木城堡，還有那兩個沉浸其中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的父子。
她迅速收起手機，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臉頰微微發燙。她端著水果走過去，輕聲招呼他們休息一下。
所謂的“十分鐘”早已超時。當那座宏偉（在念念看來）的積木城堡終于竣工時，霍宴州才直起身。后腰傳來一陣久坐不適的酸脹感，脖頸也有些僵硬。他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肩膀。
然而，預想中那種被打擾、被浪費時間的強烈煩躁感并未出現。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是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這陌生的感覺讓他微微蹙眉，下意識地將它歸因于項目難題突然找到解決方案后的那種放松。
午餐時分。長長的餐桌上氣氛依舊安靜，卻似乎比往常少了幾分令人窒息的冰冷。
念念顯然還沉浸在上午的巨大成功里，小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他揮舞著小勺子，迫不及待地向蘇晚宣布，聲音響亮得足以讓餐桌另一端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媽媽！我和爸爸搭了超級大城堡！有尖尖的頂！還有護城河！爸爸好厲害！”
那聲清脆的“爸爸”再次毫無預警地響起！
蘇晚的臉頰瞬間緋紅！如同被火燎過！她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碗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她不敢去看霍宴州的反應，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餐桌另一端。
霍宴州握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正夾起一片清炒蘆筍，動作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凝滯。他沒有抬頭，沒有回應，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那聲呼喊。只是繼續將那片蘆筍送入口中，咀嚼的動作似乎比平時更慢了一些。
然而。
坐在他對面的蘇晚，卻在她極度羞窘、下意識偷偷瞥過去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細節——
霍宴州那總是冷硬如石刻的耳廓邊緣……
在餐廳頂燈柔和的光線下……
似乎……
泛起了一層極其淺淡的、近乎于透明的……
微紅？
她猛地收回視線，心跳得更快了。仿佛窺見了某個絕對不該被發現的秘密。
她低下頭，默默扒著碗里的飯，再也不敢往那個方向多看一眼。
午餐在一種極其微妙、仿佛有什么東西即將破土而出的寂靜中結束。
沒有人注意到。
二樓走廊的陰影深處。
一架原本用于安保巡更的、極其微型的高清攝像頭……
其幽深的鏡頭……
似乎……
在午餐開始前的那一刻……
極其緩慢地、無聲地……
調整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角度。
對準了……
餐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