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響，皇城四門鑰鎖齊落。

御書房燈火通明，案上攤著兩封血跡未干的折子：

第一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聯(lián)名——《蘇珩弒相疑云勘誤錄》；

第二封，卻是一張薄薄的青藤紙，外寫“追讀”二字，內(nèi)無一字，只壓了一枚焦黑鳳羽。

蕭昱以指尖摩挲羽根，眉間陰鷙幾乎要滴下水來。

“太后連這個(gè)都搬出來了，”他低低嗤笑，“是要與朕賭民心？”

內(nèi)侍馮保跪在一側(cè)，不敢應(yīng)聲。

太后將這兩段折子戲連綴成文，命人連夜謄抄萬本，明早隨《邸報(bào)》附送京師七十二坊。

她賭的是——只要萬民心，民心便如滾水，可烹帝星。

蕭昱闔目，指骨輕叩案幾：“讓謝無咎進(jìn)宮。再傳，明日辰正，御門聽政。”

馮保領(lǐng)命而去，卻聽皇帝又補(bǔ)一句——

“把蘇瓷也帶來。朕要看看，她值不值得這萬本書。”

雪壓梅枝，折而未斷。

蘇瓷倚窗，指腹沾著一點(diǎn)胭脂，正給小阿還點(diǎn)唇。

嬰兒啼聲未起，她卻已聽見院外鐵甲鏗然。

謝無咎披玄狐大氅立于階下，肩頭雪色未融：“宮里要人，指名你我。”

蘇瓷抬眼：“去多久？”

“也許一個(gè)時(shí)辰，也許一生。”

她輕笑，回首吩咐乳母：“把阿還抱進(jìn)去吧，莫讓風(fēng)雪灌進(jìn)去。”

蘇嶠自暗廊踉蹌而來，眼底血絲縱橫：“我隨你們同去。”

“三哥，你不能去。”蘇瓷按住他腕脈，指尖冰涼，“你若現(xiàn)身，便是坐實(shí)‘奪妻’。二哥尚未脫罪，蘇家再經(jīng)不起第三條罪名。”

蘇嶠啞聲：“可那孩子——”

“孩子姓蘇，卻未必是你的。”蘇瓷聲音極輕，“但是這孩子的話，握對了是利器，握錯(cuò)了便是自戕。三哥，留在家中，等我的信。”

她轉(zhuǎn)身，將一柄纏金絲小剪塞進(jìn)謝無咎掌心：“若我回不來，用它剪斷阿還臍間那縷蠱絲。”

謝無咎眸色驟沉：“我欠你的，自會(huì)用命還。”

“可我習(xí)慣做最壞的打算。”

她提裙下階，雪上腳印一步一印。

銅壺滴漏三聲，宮門洞開。

太監(jiān)宮女跪伏兩側(cè)，太后鳳輦停于丹陛下。

蕭昱并未著冕旒，只穿素緞常服，負(fù)手立在御階之上，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宣——謝無咎、蘇氏女覲見——”

蘇瓷著月白深衣，烏發(fā)無飾，一步一叩首，膝行至階前。

百官竊語如潮——

“這便是能讓九千歲沖冠一怒的美人？”

“紅顏禍水，蘇家怕是要再抄一次。”

太后倚輦，指甲輕撥鎏金護(hù)甲：“蘇氏，你可知罪？”

蘇瓷抬眸，聲音清越：“妾不知何罪，請?zhí)竺魇尽！?

“蠱惑朝臣、擾亂綱紀(jì)、私藏皇嗣。”太后一字一頓，“三罪并罰，當(dāng)誅九族。”

謝無咎掀袍跪地：“臣愿以一身軍功，抵蘇氏三罪。”

蕭昱忽而笑出聲：“九千歲好大方。可朕若允了你，明日這這本話本怕是要翻十倍——萬民都要看朕如何逼臣讓妻。”

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蘇瓷額前疤上：“蘇氏，你既說不知罪，可有自辯？”

蘇瓷俯身一拜，自袖中抽出一卷薄絹，雙手奉上。

馮保接過，展開，朗聲讀——

“罪臣蘇嶠，于乾元二十三年臘月初三夜，醉酒誤入曹氏繡閣，致曹氏有孕。

罪臣自知萬死，然稚子無辜，愿以死謝罪，留子一命。

此供詞，經(jīng)順天府、大理寺、刑部三司畫押，具結(jié)存案。”

絹尾，赫然是蘇嶠血指印。

百官嘩然。

太后鳳眸微瞇：“蘇嶠人呢？”

“在午門外，負(fù)荊請罪。”蘇瓷聲音平靜，“只等圣旨，便自刎以全蘇氏清譽(yù)。”

謝無咎猛地側(cè)頭，眸中風(fēng)暴驟起——她竟瞞著他，把蘇嶠推了出去！

蕭昱卻拊掌大笑：“好一出苦肉計(jì)！可惜——”

他話鋒一轉(zhuǎn)，看向太后：“母后，昨日暗衛(wèi)來報(bào)，曹錦瑟生產(chǎn)之血，與朱顏蠱母相合；而那孩子臍血，卻呈雙生之象。母后可愿與朕同往太醫(yī)院，一看究竟？”

太后唇角笑意未減，護(hù)甲卻“咔”一聲斷在掌心。

“不必。”她緩緩起身，“哀家信不過太醫(yī)院，不如——當(dāng)眾驗(yàn)血。”

話音落，御林軍押上兩名穩(wěn)婆，各捧玉碗。

一碗置嬰兒臍血，一碗置蘇嶠指尖血。

裴九昭執(zhí)銀刀，當(dāng)眾滴入三滴無色藥液。

須臾，兩碗血俱化為赤金，無一絲幽藍(lán)。

太后眸光一震：“怎會(huì)……”

裴九昭拱手：“回太后，朱顏蠱母已被九千歲以極陽之血強(qiáng)行剝離，嬰兒體內(nèi)只剩蘇氏血脈。”

謝無咎淡淡接口：“臣以命換血，救此子，只為證明——蘇氏無罪。”

他扯開衣領(lǐng)，鎖骨下纏著滲血紗布，隱隱可見蠱蟲噬咬之痕。

百官噤聲。

蕭昱眼底劃過一絲玩味：“如此看來，‘奪妻’一說不攻自破。至于弒相……”

他抬手，馮保再捧一折——

“曹相之死，實(shí)因其私鑄龍袍、暗通南蠻，人證物證俱在。蘇珩不過奉密旨行事，何罪之有？”

太后霍然起身：“皇帝是要包庇蘇家到底？”

蕭昱笑而不答，只抬手一揮。

御門之外，忽有山呼聲震天——

“昭睿貴妃仁德！九千歲忠義！”

“請陛下開恩——赦蘇氏無罪！”

百官回首，只見午門外百姓跪滿長街，人手一本《昭睿外傳》，翻到最后一頁——

上書：【若貴妃無罪，請萬民請書為證，聯(lián)名血書。】

那血書末尾，已密密麻麻按滿指印，一眼望不到頭。

太后踉蹌一步，指尖發(fā)抖。

她算盡人心，卻沒算到——

市井小民，愿為一本戲文拼命。

蕭昱俯身，親自扶起蘇瓷：“蘇氏，民心如此，朕豈敢違？”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即日起，撤蘇嶠案、釋蘇氏罪，封蘇瓷——昭睿貴妃，仍賜婚九千歲謝無咎，擇吉完婚。”

謝無咎叩首，額觸青磚：“臣，謝主隆恩。”

蘇瓷卻在他身側(cè)，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戲唱到此處，該落幕了么？

不，她知道，真正的好戲，才剛開場。

回府馬車上。

謝無咎攥著她腕骨，聲音低啞：“你拿蘇嶠的命與民心相賭，為何不與我商量？”

蘇瓷靠在車壁，臉色蒼白：“若與你商量，你必不肯。”

“你怎知我不肯？”

“因?yàn)槟闱肺摇！彼犙郏挠摹?

謝無咎喉結(jié)滾動(dòng)，半晌，只擠出一句：“瘋子。”

蘇瓷卻笑了，指尖點(diǎn)上他心口：“謝無咎，你記著——今日之后，這個(gè)話本看的人會(huì)越來越會(huì)更高的。百姓要看貴妃與九千歲的洞房花燭，也要看太后如何垂死掙扎。你我若行差踏錯(cuò)一步，便是萬民唾沫淹死的下場。”

她聲音極輕，像雪落無痕：“看來，你要永遠(yuǎn)記得欠我的了。”

謝無咎俯身，以額抵她額：“好，只要你不忘記我就可以了……”

車外風(fēng)雪呼嘯，車內(nèi)暖意如春。

可那春，是薄冰上的火，一踩就碎。

夜半，蘇府偏院忽起大火。

柳氏被鎖在柴房，活活燒成一具焦骨。

蘇嶠跪在焦土前，雙目赤紅：“是我害了她……”

蘇瓷立于廊下，指尖微顫：“不，是我們害了她。”

她抬眼，望向?qū)m城方向：“太后在警告我們——下一個(gè)，便是阿還。”

謝無咎握住她肩：“那就先下手為強(qiáng)。”

“怎么做？”

“你猜猜看？”

他附耳低語，蘇瓷眸光由驚轉(zhuǎn)靜，最后，輕輕點(diǎn)頭。

“好，那就辛苦阿瓷再為我們寫一出好戲了。”

三日后，京師傳遍——

“昭睿貴妃蘇家女蘇瓷感念乳母恩義，于午門外設(shè)祭，親為柳氏扶靈。”

“九千歲披麻戴孝，徒步扶柩三十里。”

“百姓夾道哭送，紙錢遮天，追讀新戲《柳母忠魂錄》，一日售罄。”

太后聞之，摔碎了整座鳳儀殿的瓷器。

而蘇府，燈火長明。

蘇瓷抱阿還立于廊下，看那雪霽初晴，輕聲道：

“阿還，你瞧——”

“人心這把刀，握對了，就是一把好刀。”

謝無咎在她身后：“是的。”

雪光映著刀鋒，亮得刺眼。

遠(yuǎn)處宮墻，烏云散去，一線天光漏下，正照在蘇府門楣上。

——忠烈二字，血跡未干，又被新雪覆蓋。

賜婚的旨意傳遍七十二坊，百姓張燈結(jié)彩，仿佛過年。

可蘇府的大門，卻在同一日掛出白幡——

老將軍蘇縉，于昨夜子時(shí)，嘔血而亡。

死因：舊傷復(fù)發(fā)，抑或鴆毒入髓，無人敢斷。

蘇瓷守靈，一身素縞，額前麻布滲出血跡。

謝無咎趕來時(shí)，正看見她拿銀簪挑燈芯，火舌舔上指尖，她卻渾然不覺。

“阿瓷……”

“別碰我。”她聲音啞得像鈍刀磨石，“父親臨終前，只問了我一句話——”

“他問什么？”

“他問我，‘昭睿貴妃’四個(gè)字，是不是我親手寫的。”

謝無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院外忽傳鐵甲鏗鏘——皇太后的鳳衛(wèi)，奉旨迎親。

“吉時(shí)不可誤，請貴妃登轎！”

蘇瓷抬眼，眸中血絲如織：“我若不去呢？”

鳳衛(wèi)統(tǒng)領(lǐng)拔刀出鞘一寸：“那便以抗旨論，蘇氏三族，就地正法。”

蘇灼橫身擋在她前：“我替她走。”

“你是誰？敢替嫁，當(dāng)今圣上要娶的是這位蘇家女，不是你這個(gè)。”

蘇瓷忽地笑了，笑聲像碎瓷劃過銅鏡：“好，我嫁。”

她俯身，把父親尚未闔目的眼皮輕輕抹下，低語：“對不起，父親，是我對不起蘇家，相信女兒一定會(huì)處理好的。。”

當(dāng)夜，皇城最偏僻的丹鳳殿張燈結(jié)彩。

喜秤挑開紅蓋頭，卻露出太后那張雍容而蒼老的臉。

“貴妃，宮殿不在此處。”太后輕撫護(hù)甲，“哀家是特來送你最后一程。”

殿門轟然闔死，四名內(nèi)侍抬出一尊銅缸，缸內(nèi)赤焰翻滾——

竟是熔化的金汁。

“蘇氏女，你可知謀逆何罪？”

“不知。”

“那便由哀家教教你。”

護(hù)甲一揮，暗格中滾出一具襁褓——阿還。

嬰兒被鐵鏈懸于銅缸之上，火舌舔著足底，啼聲撕心裂肺。

“太后！”蘇瓷撲跪在地，“稚子無辜！”

“無辜？”太后冷笑，“極陽血脈，生來便是罪孽。哀家今日焚孽，明日便可安枕。”

她抬手，鐵鏈緩降。

蘇瓷眼底血絲迸裂，忽然大笑，笑聲癲狂：“安枕？你可知謝無咎此刻在哪？”

太后眉心一跳。

轟——

殿頂被炸開，瓦礫四散。

謝無咎自天而降，玄袍浴血，懷中還抱著一人——

曹錦瑟。

她素衣染血。

太后臉色驟變：“你——”

謝無咎將曹錦瑟擲于地上，聲音冷得像雪刃：“太后可知，那個(gè)孩子是誰的骨血？”

曹錦瑟仰面，淚落如雨：“是……是先帝的遺腹子。”

滿殿死寂。

太后踉蹌后退，護(hù)甲折斷：“胡說！先帝已經(jīng)駕崩了，何來遺腹？”

謝無咎俯身，掐住曹錦瑟下頜：“告訴她，先帝究竟在那？誰又是先帝？你在何處？”

“不可能去，先帝不會(huì)騙我的……”

此言一出，太后臉色慘白如紙。

銅缸里的金汁漸漸凝固，火光映出太后扭曲的臉。

“先帝遺腹子？”她聲音發(fā)抖，護(hù)甲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謝無咎，你敢污蔑先帝！”

謝無咎卻不再理她，只抬手一拋——

一枚玉璽自袖中飛出，“當(dāng)啷”落在金磚上，龍鈕缺了半邊，正是五年前“失竊”的傳國璽。

璽底，赫然一道新血痕，蜿蜒成“蕭”字。

“先帝沒死。”謝無咎一字一句，“他只是，換了名字。”

太后瞳孔驟縮，踉蹌退到銅缸邊緣，手背被金汁燙出焦煙，卻渾然不覺。

蘇瓷抱緊阿還，低聲問：“你說的先帝，是誰？”

謝無咎垂眸，第一次露出疲憊：“是你我，都欠過命的人。”

蘇瓷趁機(jī)滾身而起，奪過內(nèi)侍佩刀，斬?cái)噼F鏈——

阿還墜入她懷，足底灼傷，卻終是活了。

太后忽地厲笑：“謝無咎，你以為憑一個(gè)賤婢之言，就能扳倒哀家，讓哀家相信你？”

她抬手，自懷中取出一枚血玉匣，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