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處世哲學(xué)，向來分作兩路：一路是孔孟的“仁義道德”，教人如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路是老莊的“清靜無為”，教人如何“逍遙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而后世文人，大抵是兼收并蓄，各取所需，遂有了許多“處世奇書”。《省心錄》《菜根譚》《小窗幽記》這三部書，便是此中翹楚。它們既非純粹的儒家經(jīng)典，亦非純粹的道家玄談，而是將兩家思想雜糅一處，又摻入釋家的空靈，熬成一劑“清涼散”，專治世人的浮躁病。

《省心錄》者，宋人李邦獻(xiàn)所作。這書名便有意思，“省心”二字，道盡全書宗旨。李邦獻(xiàn)此人，官至尚書，卻偏偏愛談“省心”，可見官場中人，越是得意，越需“省心”以自警。書中言“以簡御繁，以靜制動”，分明是教人在紛擾中尋個安身處。李邦獻(xiàn)說：“心不可不虛，虛則義理來居；心不可不實，實則物欲不入。”這話說得極妙，將“虛”“實”二字翻轉(zhuǎn)來用，倒比那些一味講“虛靜”的高明許多。宋人好議論，李邦獻(xiàn)卻教人“省心”，恰似給那喧囂的朝堂潑了一盆冷水。

《菜根譚》的名聲更響些，明人洪應(yīng)明所作。書名取自“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之意，頗有些“安貧樂道”的味道。洪應(yīng)明此人，生平不詳，只知他是個隱士，大約真能“咬菜根”的。書中文字，半文半白，時而如老僧談禪，時而如俠客論劍，端的變幻莫測。他說“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這話被今人掛在客廳里的不少，真能做到的卻不多。《菜根譚》的好處，在于不故作高深，將儒釋道三家道理，化作日常言語，如同老友閑談，不知不覺間，已將“清涼散”灌入你喉中。

至于《小窗幽記》，明人陳繼儒的手筆。陳眉公此人，書畫俱佳，偏又愛寫這等小品文字。“小窗”二字，便見其雅致，非大開門戶的豪言壯語，乃一扇小窗，窺見人生真趣。他說“澹泊之守，須從秾艷場中試來；鎮(zhèn)定之操，還向紛紜境上勘過”，這話極有見地，不經(jīng)繁華，怎知澹泊之真？不歷紛擾，怎見鎮(zhèn)定之實？陳繼儒的文字，如清泉石上流，自然成韻，不假雕琢。《小窗幽記》之妙，在于將生活瑣事點化成哲思，讀之如飲清茶，回甘無窮。

這三部書，雖成于不同時代，卻有著共通的氣息——都是給熱中于世務(wù)的人開的“清涼散”。宋明兩代，商業(yè)漸興，世風(fēng)日奢，人心浮動，于是有識之士便寫出這等文字，以救時弊。有趣的是，這些書的作者，要么是官場中人，要么是隱逸之士，恰是社會的兩極。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出了相似的藥方，可見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yuǎn)，人心之病大抵相同。

這三部書對后世的影響，實在不可小覷。明清的文人，案頭必備；民國的學(xué)者，枕邊常置；乃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從中汲取智慧。它們的影響，不在轟轟烈烈，而在潛移默化。中國文人的處世態(tài)度，多少都沾了些這些書的味道——那種“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彈性，那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定，那種“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從容，皆可從此三書中尋得端倪。

尤為難得的是，這三部書都不尚空談，而是將玄妙道理，落實于具體生活。李邦獻(xiàn)講“省心”，便教你如何面對毀譽；洪應(yīng)明談“菜根”，便告訴你怎么處理人際；陳繼儒記“小窗”，便指點你欣賞尋常景物。它們不是高頭講章，而是生活指南，將儒家的“中庸”、道家的“自然”、釋家的“悟空”，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可操作的處世智慧。

今人讀這些書，往往有兩種極端：一種是不屑一顧，以為不過是古人的心靈雞湯；一種是奉若圭臬，恨不能字字照搬。其實都不必。這些書的真價值，在于它們展示了一種可能——在紛擾世界中保持內(nèi)心清明的可能。它們不是教條，而是啟發(fā)；不是答案，而是方法。讀這些書，關(guān)鍵在“得意忘言”，得其精神，不必拘泥字句。

現(xiàn)代社會，節(jié)奏飛快，人心浮躁，較之宋明，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重溫這些“清涼散”，別有意義。我們不必如古人般隱逸，但可學(xué)他們“省心”；不必都去“咬菜根”，但需明白淡泊之可貴；不必非要坐“小窗”下，但要懂得在繁忙中尋幽趣。這些書的智慧，正在于教會我們?nèi)绾卧谶@個停不下來的世界里，偶爾停下來，觀照內(nèi)心。

《省心錄》教人克制，《菜根譚》教人豁達(dá)，《小窗幽記》教人雅致。三者合觀，便是一幅完整的處世圖景——以克制為基礎(chǔ)，以豁達(dá)為境界，以雅致為點綴。有了這三樣，人生雖處紅塵，心卻可居山林。

三冊“清涼散”，滋味不同，功效相似。李邦獻(xiàn)的藥略苦，洪應(yīng)明的藥微甘，陳繼儒的藥清香。世人熱毒攻心時，不妨各取所需，對癥下藥。

人生在世，熱惱難免，幸有古人留下這許多“清涼散”，供我們隨時取用。讀罷掩卷，忽覺心境澄明，窗外紅塵依舊，心中已得片刻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