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梧桐絮像一場遲到的雪，紛紛揚揚落在測繪儀器的金屬支架上。陸時謙屈膝跪在青石臺階，鉛筆尖在硫酸紙“上沙”沙游走，將檐角殘存的螭吻紋樣等比復刻。這座明代古亭在C大校園西北角沉睡了四百年，此刻正被他的線條一寸寸解構。

暮春的梧桐絮像一場遲到的雪，紛紛揚揚落在測繪儀器的金屬支架上。陸時謙屈膝跪在青石臺階，鉛筆尖在硫酸紙上沙沙游走，將檐角殘存的螭吻紋樣等比復刻。這座明代古亭在C大校園西北角沉睡了四百年，此刻正被他的線條一寸寸解構。

“同學，你擋住我的取景框了?！?

清冽的女聲刺破蟬鳴，陸時謙抬頭時正撞進逆光的鏡頭。取景器后探出半張白皙的臉，馬尾辮隨著調整角度的動作掃過漢白玉欄桿，發梢沾著不知從哪蹭來的靛青顏料。他皺眉收起三角架，卻在起身瞬間被眩暈擊中——連續三天通宵繪制競賽圖紙，胃袋里僅存的能量是今早那杯黑咖啡。

“小心！”

驚呼聲與相機快門聲同時炸響。陸時謙踉蹌栽向彩繪斑駁的梁柱，預想中的疼痛被某種帶著松節油氣息的柔軟緩沖。睜開眼時，女生正手忙腳亂地用身體墊住他下墜的趨勢，尼康D850重重磕在青磚地面，鏡頭蓋咕嚕嚕滾進雜草叢。

“你……”他試圖撐起上半身，卻被對方胸前晃動的金屬吊牌吸引目光。褪色的藍繩系著枚鎏金工牌，【文物修復學院·沈南星】的字樣在陽光下灼人眼目。

沈南星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卷起沾滿塵土的亞麻襯衫袖口：“低血糖還敢空腹測繪？你們建筑系是批量生產僵尸的嗎？”她邊說邊從帆布包翻出塊用油紙包裹的龍須糖，“張嘴?！?

陸時謙別過臉，耳尖泛起可疑的緋色：“不需要。”

“現在逞什么英雄？”沈南星直接掰開糖塊，指尖殘留的石膏粉簌簌落在他鎖骨，“上個月美院有人暈在寫生課堂，送去醫院查出血糖比過山車還刺激?！彼蝗粶惤嗽斔n白的面色，“你該不會……”

溫熱呼吸拂過鼻尖的剎那，陸時謙觸電般彈開。后背撞上亭柱的悶響驚飛檐下雛燕，簌簌振翅聲里，他瞥見女生腕間猙獰的燙傷疤痕，蜿蜒沒入袖管深處。

“相機維修費我賠?！彼テ饻y繪本落荒而逃，沒注意硫酸紙夾頁中飄落的手稿殘頁。泛黃的紙片上，鋼筆勾勒著未完成的穹頂結構，頁腳潦草寫著【陸明遠1998.6.17】。

沈南星對著那道消失在林蔭道的背影跺腳：“喂！你爸的圖紙不要了？”

暮色漫過窗欞時，陸時謙在建筑系館頂樓聽見了叩門聲。沈南星抱著纏滿繃帶的相機斜倚門框，落日余暉將她影子拉長投在滿墻建筑模型上，哥特式尖頂與客家土樓在她發梢交錯成奇異的光影。

“賠禮?！彼龑⒈赝皵R在堆滿圖紙的工作臺，掀蓋瞬間，當歸燉雞的香氣裹著熱氣蒸騰而上，“文物修復必修課第三十七條——修補殘缺首先要讀懂裂痕的成因。”

陸時謙握緊自動鉛筆，筆尖在競賽圖紙洇出墨點：“我不吃來歷不明的……”

“你父親設計的蘇州博物館西廊，2003年因為暴雨導致鋼結構銹蝕?！鄙蚰闲峭蝗婚_口，指尖撫過保溫桶外殼的榫卯紋路，“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施工日志里詳細標注了每處鉚接點的防潮處理方案?！?

鉛筆芯“啪”地折斷。陸時謙盯著她展開的手稿殘頁，那些被歲月浸染的線條仿佛在紙上重新呼吸。父親自殺前夜留在書房的未竟之作，此刻正被陌生女孩捧在掌心，如同捧著一碰即碎的北宋官窯瓷。

“修復室有套明代壁畫的礦物質顏料分析儀?！鄙蚰闲菍⑺榧埰闯赏暾鸟讽斀Y構，“或許能檢測出這些鋼筆水的成分……”她突然噤聲，因為陸時謙攥住了她的手腕。常年握刻刀形成的薄繭擦過疤痕，激得她渾身戰栗。

“誰允許你動他的東西？”他眼底泛起血絲，像守護領地的困獸。沈南星卻感覺他掌心溫度冷得像深秋的雨，那些刺進皮膚的筆尖線條，分明在微微顫抖。

驚雷炸響在暮春的夜空。暴雨傾盆而下時，沈南星正抱著顏料箱狂奔在通往文物樓的石板路。閃電劈開烏云的剎那，她看見頂樓修復室的窗戶在風雨中洞開，明代壁畫《九霄環佩》的殘缺處正在暴雨中片片剝落。

“瘋子！”她踢開虛掩的門，看見陸時謙徒手撐著防雨布遮住壁畫，血順著被木窗碎屑割破的手腕滴落，在地面積水暈開暗紅的花。狂風卷著雨箭穿透他單薄的白襯衫，后腰處若隱若現的燙傷痕跡，竟與她腕間的疤痕如出一轍。

沈南星甩開浸透的帆布鞋，赤腳踩上腳手架：“遞給我魚鰾膠！”她扯下發帶扎起濕發，露出后頸蝶形胎記，“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暴雨會讓礦物顏料層膨脹剝離！”

“左起第三列椽柱有結構性裂縫?！标憰r謙將應急燈咬在齒間，騰出手固定搖搖欲墜的防雨棚，“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加固工程偷換了楠木……”又一道閃電劈過，他看見沈南星懸在空中的右腳踝被鋼絲劃出血痕，卻仍專注地填補壁畫裂隙，睫毛上凝著將墜未墜的水珠。

后半夜雨勢漸弱時，潮濕的松木香在修復室氤氳開來。沈南星蜷縮在烘干機旁給傷口涂碘伏，陸時謙沉默著將父親的手稿殘頁鋪在加熱板上。水汽蒸騰間，那些鋼筆線條竟漸漸顯露出隱藏的鈐印——【陸明遠絕筆】。

“你腰上的傷……”沈南星忽然開口，聲線比月色還輕。陸時謙下意識扯緊衣擺，卻見她舉起傷痕累累的手腕，“十二歲那場大火，我隔著防盜窗看消防員破門而入。他們都說我爸是縱火騙保的賭徒，可我知道他在火場里護住了最后兩箱敦煌殘卷?！?

月光漫過陸時謙緊繃的脊背，他解開襯衫第三顆紐扣。猙獰的燙傷從后腰蔓延至肩胛，形如展翅欲焚的鶴：“父親在未竣工的劇院頂樓自焚，他們清理現場時，我在承重墻裂縫里找到這張圖紙?！彼讣夥鬟^加熱板上的鈐印，“所有人都說他是偷工減料的罪人。”

沈南星忽然握住他顫抖的手指，將混合著石膏粉與血漬的掌心貼在自己胎記上。兩臺烘干機發出低鳴，明代仙娥的廣袖在修復燈下泛起珠光，那些跨越時空的裂痕，正在暖風中緩慢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