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菲拎著瓶大綠棒子闖進來時，正趕上九叔幾人起身往里間走。

“九叔您們這是？”

“來得正好！”九叔笑著招手，“小林子要給音夢這‘無事齋’即興題詩，你也過來瞧瞧。”

“作詩？”

胡音夢迎上前接過她手里的酒瓶放桌上，順勢拉住她手腕：

“一起來瞧瞧，九哥都說尚可一觀呢。”

“小林子？”

王菲菲看了眼沖自己微笑頷首的林默，也點了下頭。

幾人來到里屋書案前。

林默不疾不徐，鋪開一張四尺三開的凈皮單宣，鎮紙壓好四角，又從筆架上取下一支中楷紫毫，這才含笑看向眾人。

“我平時只是偶爾臨摹下小楷，這中楷還是頭回，字寫的不好各位別笑話。”

說完，他執筆蘸墨，懸腕落筆，毫無滯澀地將詩寫了下來。

“《無事齋》

一爐飄渺引香魂，

兩片青葉撫心神。

浮華退現三千界，

我本自在逍遙人。”

墨跡在凈皮單宣上緩緩泅開，最后一筆“人”字的飛白，尤帶筆鋒勁力。

胡音夢輕聲跟著念誦。

筆鋒離紙，滿屋霎時一靜，只聽得窗外偶爾幾聲雀鳴。

九叔最先打破沉寂。

他緩步上前，目光掃過整幅字，捻著念珠的拇指驀地一頓：

“確實是臨過小楷。這字里行間藏著的峭拔筋骨，分明是取法了鐘紹京《靈飛經》的路數！雖欠幾分精熟火候，可那股子靈動飄逸的神韻，騙不了老夫！好小子，藏得夠深啊！”

胡音夢自從林默寫完，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滯，雙眼就被這首詩徹底黏住了。

尤其是那句“我本自在逍遙人”，讓她恍惚間想起數年前在寶北明陽山隱居的日子——

那時剛離婚，山風穿林，晨霧漫過竹窗，她也曾對著滿案書卷生出過相似的心境。這股子不問俗務的通透，竟和此刻詩里的意境隱隱相合，讓她心底莫名泛起一絲親近。

“音夢？音夢？”

九叔見她盯著詩稿出神，抬手輕叩了叩桌面，

“這詩你看如何？”

胡音夢這才回過神，指尖輕點宣紙，眸光里漾著淺淡的笑意，語氣里帶著幾分柔和：

“這詩讀來不著力，卻像案頭那爐香似的，悄然就漫進心里了。”

她抬眼看向林默，眉梢微揚：

“‘兩片青葉’寫的是茶吧？尋常喝茶解渴之物，到你筆下倒成了‘撫心神’的由頭，可見心里是真靜。”

指尖移到最后一句，她輕聲念了遍“我本自在逍遙人”，忽然笑了：

“現在的年輕人大都想著往前沖，恨不能把‘宏圖大志’刻在腦門上，你倒好，字里行間全是‘退’的意思——偏這‘退’里又藏著股子底氣，不是怯，是真看透了。”

九叔在旁聽得點頭，她卻話鋒一轉，目光落回詩題：

“‘無事’二字最是難寫。世間哪有真沒事的？不過是心里不把事當事罷了。你這詩，是真懂了這齋名的意思。這般心境，倒不像你這年紀該有的。”

窗外的雀鳴恰好又落進耳里，襯得她的聲音極輕，像似怕驚擾了宣紙上尚未干透的墨跡。

再看林默時，她下意識地抬手，用指尖拂了拂鬢邊并不存在的碎發，試圖掩飾那一瞬間的失神與心湖泛起的漣漪。

張磊擰著眉頭，逐字逐句推敲結構：

“一爐對兩片，飄渺對青葉，引香魂對撫心神……工整！可浮華退現三千界，對我本自在逍遙人……嗯，這兩句對仗不嚴……等等，這味道……”

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靠！我說這味道怎么又熟又新！你看這‘香’‘青葉’，都是生活里的尋常物，卻帶出‘引香魂’‘撫心神’的雅致，就像白居易寫‘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俗物里藏著雅意；再看‘浮華退現三千界’，借著香和葉的清幽，透出王維‘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那種靜中見天地的禪味；最后‘我本自在逍遙人’，那股子不被外物捆著的灑脫，活脫脫是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的逍遙氣！林哥，深藏不露啊，大才啊！”

王菲菲是幾人中最不懂詩詞格律，好壞難辨。但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釘在最后那句“我本自在逍遙人”上，反復咀嚼。

她骨子里的叛逆與這句詩里透出的超然不羈，瞬間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押韻順口……意象簡單卻有畫面……意境又大又戳心……關鍵是“逍遙人”這仨字，太對味兒了！

一個念頭如同電流般竄過她的腦海。

她猛地抬頭，那慣常帶著幾分疏離慵懶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目光炙熱的看向林默脫口而出：

“你叫？林……”

“林默。”

“對，不好意思，我不擅長記人名，你這詞兒……寫得這么溜，那你能寫歌嗎？我新專輯正缺幾首！價錢好說！”

他臉上依舊掛著那抹謙和的笑意，微微頷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歌？寫過幾首。有空可以研究研究，只要感覺對路子，應該沒問題。”

“好！那我們現在就……等會兒陪九叔喝完后，我們就去研究！”

王菲菲本想現在就拉著林默去隔壁院子和自己幾個音樂圈的朋友一起聊聊靈感，可忽然想到九叔還在場。

“小林，這詩……能送給我么？我想尋個好師傅，刻成匾掛在這屋內。”

胡音夢抬頭看向林默。

“音夢姐客氣了。要不是九叔出題，這詩也出不來。您看得上，拿去便是。”

其實這首本名《無題》，是他前世被公司“太子爺”打壓那段時間想退出演藝圈時寫的，可還沒做出決定，他和“太子爺”之間的“雷”就爆了。

剛才九叔臨時起意，他才想起這首貼合無事齋的詩。

胡音夢聽得欣喜，剛要伸手去拿，卻被九叔抬手攔住。

“小林子還未署名、印款也未落，你這未免也太心急了。”

胡音夢心頭猛地一跳！

她驚的不是自己冒失，而是心驚這才一個多鐘頭，九叔對林默的態度竟從相厭，陡變成了相喜。

雖然只是輕飄飄一句提醒，旁人或許聽不出分量，她卻再明白不過——

能來這里吃飯品茗的都是什么人物？九叔這是在親手給林默拔份兒！

胡音夢看向九叔，只見他嘴角噙笑，朝自己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哎呀，瞧我急的！”

胡音夢赧然一笑，

“多虧九哥提點。小林，那就再辛苦你，把名款落上？”

說完，她拿起案上的毛筆遞了過去。

林默接過筆，朝九叔和胡音夢鄭重地點了點頭，眼底滿是感激。

他知道署名代表什么！

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說，其含金量不亞于那張涉外批文！甚至更重！

他深吸口氣，穩住微微發顫的右手，在詩下落好“林默”二字，這才看向九叔。

“我沒有私章，不過有一方新刻的公司章不知可以用嗎？”

“公司章？你的公司名叫什么？”

九叔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

若是雅號閑章倒也罷了，他本意就是給林默拔名。

可要是個某某公司的名號，非但拔不了名，還會讓林默落下個逐利市儈的名聲。

林默迎著九叔的目光，清晰吐出兩個字：

“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