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顫栗》
一
我父親在世時,很喜歡清除老宅周圍的雜草,我卻不以為然,覺得他是閑得沒事做了。
“你就讓它長著又如何?你就不能找點有意義的事去做?”我有時會很不耐煩地跟他說。
“這么多草長在這里,鄰居們看到了,不怕人家笑話?”
父親手里握著一把土黑色舊鐮刀,割下來的青色雜草已堆積成一座小山,我兒子喜歡躺在上面,或者在上面打滾。我常常呵斥他道:“別趴在上面,上面很臟、還有蟲,你什么時候能知道點好歹?”
兒子很怕我,委屈地走到旁邊,只是站在那里看著,一動也不敢動。
父親說:“他還是個孩子,你對他那么兇干嘛?”
我說:“您不知道,這小子也太不讓我省心了,哪像我小時候那么老實聽話……”
父親那干瘦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淺淺的微笑,但他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干著除草的活兒。他的頭低得很深,他的腰也使勁地彎著,以至于我差點兒忘了,他在我小時候,就已得了很嚴重的腰疼病。
二
那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山路,自北向南、自下而上,似乎永遠也到不了盡頭。這條路以及這條路所通向的那塊地,幾乎是我兒時的夢魘,我想,唐僧去西天取經,也就走這么遠的路了吧。
當年,那塊地上的花椒樹已被砍光,剛栽上的大櫻桃樹又沒長起來,母親便在剩閑的空地種了很多豆角。豆角成熟時,地里就像遭了災,漫山遍野的青豆角本應是豐收的景象,卻也讓我們一家犯了愁:該怎么把它們運回去呢?
我忘了當時怎么運回去的了,只記得回去的路上,母親一遇到人便分一些豆角給他們,一遇到人便分一些,等回家一看,剩下的豆角還是把整個老宅院子都鋪滿了,幾乎連人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回來時天色已晚,別人家晚飯都快吃完了,而我剛開始籠火燒水。爸爸趴在床上休息,母親給他拔完罐兒,就擇豆角、洗豆角,準備做一鍋排骨燉豆角。
三
我兒子也喜歡吃燉排骨,但沒有我小時候飯量大,吃飯的速度也比我慢,他得人追著喂,而我自己什么都愛吃,還搶著吃。
我年齡大了之后,依然改不了這個毛病,導致我現在身材發福,肝功能異常,隔三差五還會痛風。我是上了大學之后,才開始逐漸胖起來的,之前雖然食欲好,但運動量也大,至少還是一個健康人的體型。那會兒我買衣服還不像現在這樣難買,我有一件紫色體恤衫,是當年表姐結婚從縣城給我捎來的,我就穿著它,參加了表姐的婚宴。
表姐結婚時正值暑假,天氣干燥悶熱,一點風都沒有,我和一群不太認識的人圍坐在餐桌邊上,說笑、喝酒、吃肉、吃菜。坐得時間久了,我開始坐不住了,我的腰開始隱隱作痛;我幾次想離開坐席,站起身、直直腰,但都出于禮貌的緣故忍下了。對我來說,坐席不再是吃喝的美好享受,而是莫大的痛苦、折磨,加上我不善于人際交談,我以后都有意無意地避開這種場合。
父親是騎摩托車參加婚宴的,他載我回去時,一路上飛揚起黃色的塵土,就仿佛天命人到了黃風嶺看到的那一般。
“爸爸,我不喜歡這種場合,我覺得坐席太累了,還得跟好多陌生人說話,真是太難受了……”坐在摩托車后座的我跟父親抱怨道。
父親說:“你怕什么?這種場合,你以后遇到的多的是,現在不鍛煉鍛煉,以后怎么辦?”
我輕靠在父親的背上,父親的背雖不寬大,卻很結實,能讓我依靠一陣子。父親的話應該有一些道理,他知道的事很多,我可以相信他。
四
好多年之后,機緣巧合之下我去了武漢工作,武漢的夏天是真熱啊,就連街上吹來的風都要把人炙烤到暈厥。
我找了一個有空調的地方工作,那里很空曠,人也很多,有幾個女的長得挺好看,只是不知道那時她們是否已婚配。
那時,大概是我最后對異性保持比較強烈興趣的階段了:我想要她們,又不想要,在想要和不想要之間,我選擇了沉默——安靜的沉默。
我已經忘了她的名字,或許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只依稀記得她是短發,個子不高,上衣的某一塊兒帶著點紅色。她說話溫柔,她又好像沒跟我說過話,我只聽過她跟別人說話。
我想對她發起進攻,可是我遲疑了,原因是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反而到處都是苦難。單身或許是一種苦難,但談戀愛、結婚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嗎?兩個人在一起真是太麻煩了,它會綁架你的人生、你的意志,乃至你的所有,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可怕力量。
她的臉白凈,缺少一點血色,像個矮小虛弱的白鬼。我看她有時在跟某個同事熱切交流,手上也不時比劃著動作,她只把右邊側臉留給我,任我欣賞。有時她也會一個人待著,在一個不太有人注意的角落,做著手頭的工作。她這時離我不遠,也不會太近,這會不會是一種巧合?還是她故意留給我的一個機會?
我主動來到她身邊,跟她不住地攀談起來,她的臉圓潤如脂,露出的小臂、手指也纖細白皙。她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似有光澤,卻不表露任何悲傷、喜悅、委屈或埋怨的情緒。她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我的到來,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她的眼里根本沒有我。
后來有一次開會,我們又遇上了,她原來是領導身邊的一個秘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是否認為我是一個帥哥。
開會的流程由她主持,她的頭發仍然是短發,而且柔滑順暢,靠近了仔細看也發現不了一點頭屑。她的兩片嘴唇很薄,上嘴唇偏紅,輕微向上翻卷。
我不太清楚,像我這樣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都是怎么談戀愛的,是彎彎繞繞、曲徑通幽,還是干脆直接、直奔主題?我身邊的朋友本來就少,我也沒有主動跟他們談論起這件事,就像我對它毫無興趣,因此,我給他們的印象是極為寡淡和生人勿近的。
這門功課我一直不會,小時候在家里也沒人教過,上學時老師也沒提到過,標準教材里更沒有答案讓我參考,這令我極為困惑。
熾熱的太陽曬得我頭皮發燙,她穿著一件白色緊身體恤衫,上面透著淺淺的黑帶勒痕。她手里拿著一把遮陽傘,一步一步地朝著公司門口走去。路上的人很多,她在其中并不顯眼,過了一會兒,我一眨眼,就再也看不清她的身影了。她或許是吃飯去了,或許是下班了,或許是她男朋友接她玩去了,誰知道呢?
她臨走的時候,下身穿了一件淺藍白色牛仔褲,也是緊身的,極致展現了她優美的臀部線條。
可她還是走了,不緊不慢地消失在人海之中。
我應該怎樣稱呼她呢?我可以喊她姐姐,但她的年齡也許沒我大;我可以喊她小王,但也許她姓張呢?我可以喊她寶貝,但也許她轉身就走呢?我可以喊她老婆,但也許她不打算擁有第二個老公呢?我可以喊她親愛的女同志,但也許她大嘴巴子抽我,我到時該不該還手呢?如果她把我給她的稱呼,報告給了上級領導,領導怪罪下來,要開全體員工大會批斗我,該怎么辦?我要不要主動認錯?要不要主動離職?這個月的績效,要是領導給我打得很低,該怎么辦?
她還是走了,水泥地上沒有留下一點腳印,她穿的是黑白的帆布鞋,這種鞋不怎么透氣,她的腳丫子一定滂臭。
五
南方的女孩子身高偏矮,我是來到這里以后才發現的,離開的她也是一樣。
無論如何,我還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這在同齡人當中,恐怕是極為少見的。那會兒家里人還是希望我勇敢一點,但我總覺得沒有底氣,什么都不敢去做,再加上性格內向,又懶得與人說話,這件事便就此擱下了。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草率,一年到頭也只有年底的時候才有機會在家待幾天,這幾日說不上幸福或愉悅,只有無盡的疲憊和迷茫。
家里面及院子周圍都被收拾利索了,各種農具及雜物也被藏到不起眼的地方,母親說這是村里的規定,要展示新農村的風貌,就連平日里燒水做飯用的柴火也不能暴露在外面。
秋冬是蕭瑟的季節,野地里堆積層疊的枯枝落葉,這些都是農村生火做飯的好燃料。人們在農閑時節,或者農忙時節的傍晚,在田地里忙完一天的工作后,總要用繩子捆一大捆柴火回家。有的人家里柴火很多,多到數不清有多少堆,我母親也是他們其中一員,喜歡把家里的柴火堆得滿滿的。
小時候我在家里,母親有時對我說:“我拾柴火去了。”
我會一邊忙著別的事,一邊答應說:“哦。”
說實在的,我那會兒也沒在意母親干什么去了,只知道她出去干活了,父親問起我來時,我就回答:“她說她去拾柴火了。”
我父母的個子都不高,父親不到一米七,母親不到一米六,但他們的力氣都大得很,幾乎沒有他們挑不動的水,沒有他們扛不動的柴,尤其是我的母親。
自我有印象以來,母親一直都是短發,但我看過她結婚前拍的照片,梳著一頭黑色大波浪,看起來極為洋氣。結婚以后,她懶得打理自己的長發,于是改成短發;她也極少穿裙子,衣柜里她只有一條黑色粗布長裙。
臥室里還有一臺縫紉機,是當年母親的嫁妝,她曾上過專門教授縫紉機技術的學校,母親那張洋氣的照片就是在這里拍的。
“那時的生活是多難啊!”母親有時會跟我念叨。
不知道那時候二十多歲的她,有沒有想過當她五十多歲的時候,生活是什么樣的?家里有幾口人?自己又做著什么工作?她是否對自己的生活有更美好的期望?
農村的生活節奏緩慢,天上一旦下起雨來,地里就什么活兒也干不了。雨水匯集成涓涓細流,在泥濘的路上勾勒出一道道塹痕,母親腳下踩著濕滑的路面,拿塑料紙去蓋那一堆堆柴火,免得它們受潮。
“媽,下雨了,你干啥去?”我問道。
“我蓋柴火去。”母親說。
“那點兒柴火,就擱在那兒讓它們晾著唄,管它們干啥?”
“柴火濕了,怎么籠火做飯?”
“咱們不是有電磁爐嗎?用電磁爐唄!”
“用電磁爐不得花錢嘛……”
母親為了拾柴火,有時會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常有疑問:這些柴火真那么值錢嗎?值得花費一下午去拾?這些柴火如果換算成電費,能值幾塊錢呢?再加上一整個勞力,把山里的柴火一點點撿起來,然后再從山上一捆捆運回來,中間耽誤的工夫又值多少錢呢?人的勞動就這么不值錢嗎?
我們鄰村旁有一條河,河邊曾一個制作粉皮的作坊,母親后來去那里打過一段短工,工資大概是六十塊錢一天。
我問母親:“你們那兒工資怎么這么低啊?”
母親說:“低就低點兒吧,現在是淡季,有總比沒有強。”
“媽,你有沒有考慮過出去打工?掙得至少比咱這兒多一點。”
母親認真思忖的樣子看起來像考慮過,而且不止一回兩回,她有很多的理由讓自己走出去,但是轉念一想,她又有了更多的理由讓自己留下來。她怕的東西太多了:她怕自己迷路,怕自己不會用智能手機,怕自己什么也不會,怕被老板坑了要不回工錢……她總是頭天晚上還憧憬著要進城闖一闖、看一看,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一切就又回到原來的樣子,她還是繼續做著她熟悉的幾十年如一日的工作,這份工作即使掙錢不多,也會讓她很有安全感。
六
能讓母親感到自豪的事情不多,其中一件是當年我們家成了村里少數的幾個萬元戶之一,還很快買上了摩托車,另外一件就是我考上了南方一所比較好的大學。
大學校園里姹紫嫣紅、一派生機,然而我初來乍到,竟感受到了一絲涼意與無奈,原因是我向宿舍走的路,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斜下山路。路的兩側長著很多樹,大部分都很高,有的甚至到了三四十米,樹頂鋪疊著瑣碎的枝葉,遮蔽了由上而下的大部分陽光。
我住的宿舍靠近學校的一個旁門——凌波門,出了這個門口,走到馬路對面,就會看到一個巨大的城中湖——東湖。平日里東湖風很大,與校內燥熱的天氣形成鮮明的對比,棧橋上的人熙熙攘攘,有的是為了生計奔波,有的是為了享受生活。
校門外人們的生活節奏與校內自是不同,他們的目標更純粹、直接,生活過程也更加殘酷,而校內的生活也只是看起來更加輕松、有前途。
我上大學的時候迷上了網絡游戲,相較于學校的生活而言,電子游戲的目標起碼是明確的——你所有的努力,不過是為了推掉對面的水晶基地——而且你每場游戲獲勝的概率,最低也接近百分之五十。我承認游戲是簡單的,但生活是太難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學校的目標是什么,肯定不是混吃混喝等死,可我實在找不到適合自己的目標。
學校對我而言是虛幻的、夢幻的,連宿舍里的燈光都是模糊的,諸如今天在哪兒上課、上了什么課、今天為什么要去上課、我去上課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這些問題我完全搞不清楚。我不覺得上完這些課之后,我就有前途了,大概率是上完這些課之后,我仍然是一個廢物。
剛開學那幾日,陽光很刺眼,曬得我頭皮發麻,頭腦發昏,天上零星的幾塊云彩只起到裝飾作用,不能替我遮擋半點陽光。我好想逃啊,逃到樹蔭底下,沒用,還是覺得熱;于是逃到空調房里,不行,即使把空調溫度調到最低,還是覺得熱;最后在深夜,我逃到了東湖邊上,總算是涼快下來了。
我潛意識里知道,自己玩太多網絡游戲,耽誤了正常上課,這是不對的。所以,我后來連續堅持做了一個月好學生,表面上的我還很正常,其實我的靈魂早已被撕得支離破碎。我已經完全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心態已經完全崩潰了。
我不太清楚別人是如何上大學的,但我的確上不好,我感到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比高中那會兒都大,我實在完成不了這么艱巨繁重的任務。
班里有一個女生,跟我來自同一個省份,她個子較高,略顯清瘦,皮膚稍微發黃。
她比我自信多了,走起路來呼呼帶風,有一回我倆一起參加大學里的同鄉會——我很反感這種場合,她卻一點也不排斥。
我問她:“你喜歡這里的氛圍嗎?”
她說:“還好啊,怎么了?”
我說:“沒怎么……”
這是學校里的一個小型餐館,這要是在學校外面,根本不算什么,但要是在學校里面的話,可以算得上一個高檔場所了。
一個學長站在中間的圓桌旁,端起酒杯,向四周的新生同鄉們表示熱烈的歡迎,接著便發表了嚴肅而不失活潑的致辭。
這種場合我去過一次之后,就再也沒去了,我自知不跟他們處在同一個階層,他們是人際關系、交通往來,而我什么也不是。
另一個使我不能在學校安心生活的原因在于,我時常能清晰地感受到人性當中的“惡”,并將每一個微小的“惡”的點無限擴大,進而得出“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好人”的結論。
比如,一個老師在上面講課,我會嫌他上課枯燥,沒有幽默感;有學生上課前提前到教室,占據前排好的座位,我會嫌他們太內卷,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有學生情侶在操場上牽手、擁抱、接吻,我會嫌他們不知羞恥,進行過分親密的行為不注意場合,沒有成年人該有的分寸感;有同學必須到圖書館學習,否則就學不下去,我會嫌他們沒有自制力,想要學習,何必在意場合?有同學平時認真聽課,努力讀書,希望期末有個好成績,我會嫌他們是只會讀書的書呆子,除了讀書,其他啥也不會;有同學積極入黨,競選班干部,我會嫌他們人情練達、城府頗深,明面上是協助老師完成管理工作,實則為了考公、保研。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世界本應如此,世界沒變,是我變了嗎?我為何變得如此敏感、脆弱、多疑?難道我成了林黛玉?
在我的記憶里,常出現一個高大的綠色垃圾桶,里面裝著一個生日蛋糕,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綠色垃圾桶出現在一個下坡路上,這條路一邊是珞珈山,另一邊是楓園學生宿舍。我經常路過這兒,總期待能有意外之喜;然而,并沒有驚喜。我常聽到有人在路邊哭泣,哭的聲音極小,像極了一頭失聲的大象,雖凝噎無語,卻痛徹心扉。他的頭顱像被人用木棒狠狠敲了一下,他沒有感到痛,卻只是覺得發蒙。他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感到了猶如死一般可怕的、絕望的痛,他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又何必再站起來?
他可能從來也沒有想過,他遭受的這次打擊,即使在過去了十多年后,仍然讓他心有余悸、不敢觸及。
七
上大學的這段經歷,并沒有給我帶來很多快樂,反而使我更清晰地認識了自身以及周圍的一切。我是一個極為任性的人,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哪怕受一點委屈也不行,這使我愈加偏執、悶騷、難以自拔。
盡管我一再拒絕,父親還是帶我去看了心理醫生,這個人是本家親戚幫忙找的,由此還省了一部分費用,父親對此感到滿意。
醫生是大高個兒,梳著平頭,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一臉嚴肅的樣子,他對我認真說道:“你有病。”
我一臉不屑,無奈地笑了,輕聲回他說道:“我沒病。”
他篤定地說:“你有病!”
“我說了,我沒病!”
“你——有——病!”他無視了我爭辯,接著說道。
“我沒病!我一點毛病都沒有!我只是想法跟別人不一樣,想法跟別人不一樣,就能說這個人有病?我只是想到了我不該想到的東西,這叫有病?我才是最清醒的那個人,我知道一切,可我就是沒有辦法……”
“你可以把你的想法說出來。”醫生平靜地說。
“對不起,我說不出來……我就是想法很多,可我就是說不出來……抱歉,我說不出來……”
父親說:“你為什么說不出來呢?俺就奇了怪了……”
這個心理治療的結果,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因為對于我來說,這個心理醫生是個陌生人,我為什么要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呢?他憑什么能得到我的信任?他只不過想賺錢罷了,就算他真心實意地想幫我,他有這個能力嗎?他自己有心理問題嗎?他能治療自己嗎?
回去的時候,我和父親漫步在一條臨海公路,陣陣海風吹過,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問道:“爸,你冷不冷?”
父親說:“俺穿得厚,不冷。”
“你以前來過海邊嗎?”
“從來沒有。”
“那你這次算是沒白來。”
父親沉默了半晌,說道:“你說你到底怎么了?你為什么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你小時候多聽話,現在怎么成這樣了?你媽還找算命的給你算……”
潮濕的海風中裹挾著魚腥味,我討厭這種味道,原來我以為看到了大海,就意味著獲得了自由,現在我卻被自由的魚腥味裹挾了。
八
到家以后,父親好像工作比以前更努力了,我卻沒什么變化,依然不喜歡說話,不愿意與人交流。我待在老家,卻沒有家的感覺,準確的說這是我父母的家,不是我的家,我還沒有家。
老家有很多路,都是我小時候走過很多遍的,我本應該對它們非常熟悉,可現在這層熟悉上平添了一層陌生。我想,我為什么會與這條道路有關呢?這條道路對我意味著什么呢?場院旁這戶人家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小時候曾在這里玩耍,它與小時候的我有關,但它與現在的我有關嗎?我來與不來對它,或者它在與不在對我,有任何的影響嗎?小時候我生活周圍的一切,對現在的我有影響嗎?乃至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生?我在這個相對特殊、但其實很平凡很普通的一個小山村里出生,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是一個多么特別的人嗎?我是一個普通人嗎?是不是人一生下來,就得受苦?那么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活著的樂趣在哪里呢?是什么支撐著山村里的一個個普通人生存下去的?是愛?是親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都毫無意義,甚至人類的是否存在對地球來說都毫無意義;既然如此,那么與人類存在相關的一切的社會規則、社會制度有意義嗎?是由誰來規定的?一定是對的嗎?
想到這里,母親打斷我的思緒,她讓我去買一塊豆腐,說要包餃子吃。
我說:“媽,你在干什么呢?我幫你干,你去買豆腐吧。”
母親說:“我在籠火燒水,你來吧,我去買。”
我很久不去村里的小賣鋪買東西了,那邊熟悉的長輩太多,我又不知道喊什么稱呼,于是與其顯得沒禮貌,倒不如不去待在家里。
家務活我基本都會干,炒菜、烙餅、活餡兒包餃子這些我都會,我并不是有意去學的,而是覺得這些事情有意思,才不由自主地跟母親學會了。我不以此為榮,反而覺得有些羞恥,因為在我們這里,一個大男人不去外面搞事業,喜歡悶在家里做飯炒菜,這不是一件值得稱頌的事,人們會普遍覺得這個男人沒出息。
我不喜歡出去,是因為我對外界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包括出去旅游,我也認為極浪費時間,是一件自討苦吃的差事。我也不喜歡見親戚,見了之后客套話太多,全是有的沒的,在一起也沒有共同話題。我也不喜歡見朋友,我也沒有朋友,之前聯系過的幾個朋友后來都不聯系了,也許我在有意識地避開他們,也許我根本不需要朋友。
周圍的一切與我無關,這山、這水都與我無關,除非有一天山塌了,把我家的房子埋了,這樣你就可以說山與我有關。
九
我很久不回老家了,這次帶著兒子回家,父母感到很高興,他們前前后后準備了好幾天,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準備齊全了。我倒認為大可不必,老兩口就正常過你們的生活好了,小孩子回來住一段時間,沒必要非拿他當個寶貝,得讓他學會適應不同的環境。小孩子不要太嬌慣著,小時候多鍛煉一下,長大了反而占便宜,這也是我父親在我小時候經常教給我的道理。
我領兒子出去爬山,這個地方我以前常跟著別人來玩,山上有許多奇形怪狀的巨石。每遇到一塊石頭,兒子都要爬上去,站在上面,仿佛在向周圍炫耀“這塊石頭已經被我征服”。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這時周圍的大人們就會提醒我:
“不要站在上面,小心摔著!”
這次我也不例外,因為我是個大人了,有了對別人發號施令的權力,也有了提醒小孩子注意安全的義務。
“不要站在上面,小心摔著!”
兒子并不把我說的話放在心里,他快速地向前跑著,到了一塊離我很遠的大石頭附近,他忍不住還是爬了上去,站在上面,大聲喊了一句:
“啊——”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我站在石頭上喊的時候,山谷里是有回聲的,不知道這一次有沒有。我沒好意思問他,免得讓他知道做父親的我,也曾做過如此幼稚的事情。
山上的風逐漸大了起來,我身上的衣服也被吹得鼓鼓的,于是我更加擔心兒子的安全,便在遠處叫住了他。
我說:“你等我一下,慢點兒走,風一大就要把你摔死!”
兒子聽見我說的話,停下了腳步,只在附近徘徊,再不敢走得離我太遠。
我追上他,對他說:“兒子,你知道嗎?爸爸小時候在這里放過風箏。”
兒子說:“爸爸,什么是風箏?”
我說:“風箏是一種可以在天上飛的一種玩具。”
“是飛機嗎?”
“不是飛機,風箏是用布或紙做的,只有依靠風的力量才能飛起來。”
“你能給我買一個嗎?”
“兒子,咱們家窮,不要亂買東西,你要懂事一點。”我一本正經地對兒子說。
“那你小時候的風箏是哪里來的?”
“那是爸爸同學的風箏,別人的風箏也是一樣玩。”
兒子聽了我說的話,稚嫩的臉看起來若有所思,他原本很渴望擁有一個風箏,但現在,這個愿望應該沒那么強烈了。
我倆繼續往前走,到了一個坡頂處,腳下就是幾十米的懸崖。懸崖邊上有一塊往外凸出的巨石,堅實而驕傲地鑲嵌在那里,幾乎要和整座山融為一體了。不知有多少人登上過這塊石頭,這塊石頭也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雨,直到現在還在山頂屹立著。它見證了無數的生物往來、氣象變化、人情世故、滄海桑田,卻始終不發一語。它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古老,從輩分上來講,我們可以喊它爺爺,甚至祖宗,然而我們任何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與它無關。它始終冷漠地注視著一切,不發一語。
當我站在巨石上面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對它有點不尊重,奈何它從頭到尾都說不了話,只是從遠古時期來到現在的一塊頑石罷了。即便它真的有靈性,它也不會怪我,我于它而言,只是小輩的孩子而已,再說我也很感謝他助我站得更高,能看到山下壯美的風景。
我站在巨石上面,對著山下目之所及的一切草、木、土、路大喊了一聲:“啊——”
接著,我便聽到了一陣回聲,這或是山神對我的回答。
突然,一股持續強勁的風從山谷吹來,我渾身輕飄飄的,雙腳也離開了巨石表面——我竟然乘著這股強風飛了起來。我在山谷里游蕩、飛翔,去看看遠處的山,瞧瞧眼前的路,再在山坡的低空滑翔掠過,跟各種花草樹木打招呼。
然而,我還是感到害怕,因為我有恐高癥,我好害怕自己會突然從空中摔下去,我怕自己會死得很慘。可我在空中飛了一段時間之后,雖然還未完全掌握如何控制飛行的速度與方向,但是經過我歸納總結,才得知其中的要領在于對內心的把控。只要我想去一個地方,我的大腦要把這種想法告訴我的內心,然后再由我的內心來控制我的身體,這樣大概率就能實現可控的飛行。
我在飛行的途中,親自試驗了一會兒,果然驗證了我的想法,于是我放松了警惕,沾沾自喜,以為我確實掌握了自在飛行的本領。
這時,兒子站在山頂的巨石上,對我喊:
“爸爸,你能飛越這片海嗎?”
“兒子,說什么胡話呢!這里凈是山,哪有海?”
“爸爸,你看。”兒子用手一指,對我說道。
我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一看,剛才還是林木蔥郁的丘陵山谷,現在怎么變成一片海洋了?更可怕的是,海水的顏色竟然是黑的,一望無際、深不見底。
我雖然具備了一定的飛行能力,但我不覺得它足以支撐我飛過這片海,萬一我在海面上空發生什么意外,該怎么辦?我連游泳都不會,我只能掉在海里淹死,永久地沉入海底,或者被水里的怪物啃食掉,這仿佛注定是一個九死一生、有去無回的旅程。但礙于做父親的面子,我不想讓兒子失望,我想讓他瞧得起我,讓他覺得我是一個勇敢的、厲害的、有所作為的父親,哪怕因此失去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了。
我剛飛到海面上空,還是很順利的,我飛行得很平穩,看著腳下波濤起伏的浪花也不覺得害怕,甚至以為我真的有可能完成飛越大海的壯舉。然而,就在我心猿意馬的時候,天有不測風云,海面上空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烏云幾乎吞噬了白天所有的亮光。我為了避免被雷電擊到,主動降低了飛行高度,并試圖貼近海面飛行。可無奈海上的風浪太大,我的四肢逐漸被海水浸濕,身體也變得越來越重。我感到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因為飛行時先是我的腳在劃水,然后慢慢地變成了小腿,后來又變成了膝蓋、大腿,直到最后,連我的腰也完全浸沒在水中了。
我終于再也飛不起來了,在完全沉入水中之前,我還試圖回頭看一眼兒子,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知道他在我遙遠的出發點——山頂的巨石——站著,可他的身形是那么渺小,我肉眼凡胎,怎能看得清他?
我的頭顱也完全浸入水中了,我還在本能地掙扎,試圖尋找一絲求生的可能,但我無法呼吸,只能大口吞咽著苦咸的海水。我要死了,可我不想死;我急切地渴望吸一口新鮮空氣,可進入我鼻子和呼吸道的,只有無盡的海水。我意識到我的肺已經停止工作了,里面充滿了液體,我的身體也變得輕盈,隨著周圍的波濤任意起伏。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我竭力睜開眼睛,透過海水只看到一絲光亮,盡管我不知道這光亮來源于何處。它也許是閃電,也許是有人航船經過的手電筒,也許是水母,也許是螢火蟲……可是海里,哪兒來的螢火蟲呢?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要死了,我要永遠地離開我并不熱愛的這個世界了。
十
老家的宅院已變得有些破舊,周圍蔓生了許多雜草,連干枯的墻壁也爬滿了各種植物,只有兩三只未拴繩的山羊在孤零零地覓食。
有路人從旁經過,問道:“這是誰家啊,怎么沒人了?”
輪回樂園
蘇曉簽訂輪回契約,進入各個世界執行任務。他曾目睹一個世界崩滅為塵粒,也曾與被遺忘的王者持刃而戰。暗鴉在低語,黑淵下巨獸咆哮。歡迎來到,輪回樂園……
遮天
遮天動畫,每周三10:00騰訊視頻火熱播出,VIP搶先看兩集;葉凡、女帝、無始等將以立體的形式和你相見,等你一起來看。冰冷與黑暗并存的宇宙深處,九具龐大的龍尸拉著一口青銅古棺,亙古長存。這是太空探測器在枯寂的宇宙中捕捉到的一幅極其震撼的畫面。九龍拉棺,究竟是回到了上古,還是來到了星空的彼岸?一個浩大的仙俠世界,光怪陸離,神秘無盡。熱血似火山沸騰,激情若瀚海洶涌,欲望如深淵無止境……登天路,踏歌行,彈指遮天。
詭秘之主
蒸汽與機械的浪潮中,誰能觸及非凡?歷史和黑暗的迷霧里,又是誰在耳語?我從詭秘中醒來,睜眼看見這個世界:槍械,大炮,巨艦,飛空艇,差分機;魔藥,占卜,詛咒,倒吊人,封印物……光明依舊照耀,神秘從未遠離,這是一段“愚者”的傳說。
夜無疆
那一天太陽落下再也沒有升起…………………
沒錢修什么仙?
老者:“你想報仇?”少年:“我被強者反復侮辱,被師尊視為垃圾,我怎么可能不想報仇?”老者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嘆道:“好孩子,我來傳功給你吧。”少年驚道:“前輩!這怎么行?”老者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少年看著手機上的變化,震驚道:“前輩!這哪里來的百年功力?”老者微微一笑:“好孩子,這是你在天庭的備用功力,以后急用的時候隨用隨取,別再被人侮辱了。”少年皺眉:“這不是法力貸嗎?我怕……”老者:“天庭是大平臺,新用戶借百年功力有30天免息,日息最低半天功力,還沒你吐納一周天多。”……張羽冷哼一聲,關掉了上面的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