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帶來的那罐渾濁、散發著微弱熱氣和某種根莖植物苦澀味道的“熱湯”，被李輝用匕首反復攪動、檢查，又讓小豆子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確認無礙后，才極其謹慎地分成了三份。喬菲菲那份最多，李輝自己那份最少。湯里漂浮著幾片煮得發黑的、不知名的塊莖和零星幾根干癟的菜葉，味道寡淡而苦澀，但對于饑腸轆轆、傷勢沉重的身體來說，這點帶著熱量的液體，無異于荒漠甘泉。
程瀟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湯水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虛弱的暖意，勉強壓下了胃里的翻騰和身體的寒冷。更多的湯水，被李輝小心翼翼地喂給了昏迷中依舊痛苦蹙眉的喬菲菲。她吞咽得很艱難，大部分都順著嘴角流下，染濕了骯臟的毯子。
“光玲姐說了，”小豆子蹲在篝火旁，抱著膝蓋，眼睛時不時瞟向程瀟靠著巖壁放下的那柄墨色長劍，帶著孩童本能的畏懼和好奇，“老瘸子住在‘銹水巷’最里面，門口掛著個爛掉的齒輪。他脾氣怪得很，要東西也…也怪。光玲姐讓我帶你們過去，但…但能不能請得動，就看你們自己了。”
“帶路。”李輝的聲音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迅速熄滅篝火，將剩余的、刮成碎屑的營養膏仔細包好塞進懷里，又檢查了一遍身上的武器，最后看了一眼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喬菲菲，眼神里閃過一絲沉痛，隨即被更深的堅毅取代。
沒有選擇。喬菲菲的命懸一線，那暗紫色的傷口和愈發微弱的氣息如同催命的鼓點。無論曾光玲是善意還是陷阱，這“銹水巷”的老瘸子，是他們眼下唯一的希望。
程瀟拄著墨劍，艱難地站起身。劍柄傳來的冰冷觸感和那股微弱但持續的修復力量，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腦海中因墨劍被移動而泛起的一絲冰冷躁動，對李輝點了點頭。
小豆子機靈地扒開遮擋洞口的銹蝕金屬板。一股比洞內更濃烈、更刺鼻的瘴毒氣息混合著劣質油脂燃燒的煙霧、排泄物的惡臭和金屬銹蝕的酸氣，如同實質的污流般洶涌灌入！F27區的“味道”，比F32區更加野蠻、混亂和絕望。
小豆子像條熟悉地形的泥鰍，靈活地鉆入外面狹窄、曲折、被各種銹蝕管道和傾倒廢棄物擠占得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李輝緊隨其后，眼神如同鷹隼，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和頭頂搖搖欲墜的金屬支架。程瀟走在最后，拄著墨劍，每一步都牽扯著斷裂肋骨的劇痛和內臟的隱痛，呼吸沉重而急促。左臂依舊無力地垂著，但握劍的右手，卻異常穩定。
F27區的景象在昏綠搖曳的應急燈光下展開。這里與其說是“區”，不如說是一個巨大、混亂、被遺忘的金屬墳墓。建筑大多是依著巨大、銹蝕的廢棄管道或坍塌的舊時代結構體搭建的簡陋棚戶，層層疊疊，歪歪扭扭，仿佛隨時會垮塌。污濁的、泛著詭異油光的液體在坑洼的地面肆意流淌，匯聚成散發著惡臭的“銹水”。隨處可見蜷縮在角落、眼神麻木空洞的流民，以及一些衣著破爛、眼神兇戾、明顯不懷好意的目光在陰影里逡巡。
“滾開！別擋道！”
“媽的！敢偷老子東西！剁了他的手！”
“行行好…給點吃的…”
哭喊、咒罵、斗毆的悶響、垂死的呻吟…各種聲音混雜在污濁的空氣里，構成F27區永恒的背景噪音。這里比F32區更加無序，更加赤裸裸地展示著廢土最底層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
程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從陰暗角落和破敗窗口投射過來的目光。大部分是麻木和貪婪，但其中幾道，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惡意，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他的皮膚，尤其是在他和他手中那柄造型古樸卻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墨劍上停留。李輝顯然也察覺到了，他不動聲色地調整了步伐，將程瀟護在靠墻的內側，匕首的鋒刃在袖口若隱若現。
“輝哥，‘戰熊’…”程瀟壓低聲音，想起小豆子之前的話。
“一群被‘血爪’打殘了的瘋狗。”李輝的聲音帶著濃烈的厭惡和一絲忌憚，“半年前就該死絕了。如果真回來了，這F27區…怕是要變成煉獄。”他頓了頓，聲音更冷，“別管他們。先救喬姐。”
七拐八繞，空氣越來越污濁，燈光越來越昏暗。腳下的“路”幾乎被厚厚的銹泥和垃圾淹沒，每走一步都發出“噗嘰”的聲響。兩側歪斜的棚戶如同怪獸的肋骨，投下更加深沉的陰影。終于，小豆子在一個極其狹窄、彌漫著濃烈鐵銹和某種草藥混合怪味的巷口停了下來。巷子盡頭，隱約可見一扇用廢棄金屬板拼湊起來的破門，門上果然掛著一個銹跡斑斑、缺了小半齒的巨大齒輪。
“就…就是這了。”小豆子指著那扇門，聲音帶著一絲畏懼，“老瘸子…脾氣很怪…你們…小心點。”說完，他像受驚的兔子般，飛快地鉆進了旁邊一條更窄的縫隙，消失不見。
李輝和程瀟對視一眼。巷子太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且沒有任何遮蔽物。一旦有埋伏，就是死地。
“我先進去。”李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銳利，“你守著外面。有動靜…別管我，帶上喬姐，跑！”他把“跑”字咬得很重，帶著一種交代后事的決絕。沒等程瀟回應，他已經深吸一口氣，貓著腰，匕首反握，如同融入陰影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那條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銹水巷”。
程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緊握著墨劍，劍柄傳來的冰冷觸感讓他保持著最后的冷靜。他背靠著巷口冰冷的、布滿銹跡的金屬管道壁，屏住呼吸，將全部感官提升到極限。巷子深處異常安靜，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和遠處傳來的模糊噪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巷子里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死寂得可怕。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程瀟的心臟。他忍不住微微側身，想向巷內張望。
就在這心神微分的瞬間！
“咻——！”
一道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破空聲，從頭頂銹蝕管道的縫隙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如閃電！目標并非程瀟，而是他身側那根支撐著巨大金屬廢料的、早已銹蝕不堪的承重支架！
嗤！
一根閃爍著幽藍寒芒、尾部帶著細小倒鉤的吹箭，精準無比地射中了支架最脆弱的一個銹蝕節點！
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驟然響起！那根承重支架應聲而斷！
轟隆隆——！
上方堆積如山的、由巨大銹蝕齒輪、斷裂鋼梁和廢棄集裝箱構成的金屬廢料，失去了關鍵的支撐點，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朝著程瀟當頭傾瀉而下！銹蝕的碎屑、斷裂的鋼筋、沉重的鐵塊…如同死亡的暴雨！
陷阱！目標是他！
程瀟瞳孔驟縮！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巨大的塌方，根本避無可避！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在求生欲的驅使下猛地向巷內撲去！這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然而，就在他身體前撲的剎那！
巷子深處，那扇掛著爛齒輪的破門猛地被撞開！一道矮壯、迅捷如電的身影帶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和血腥混合的氣息，如同出膛的炮彈般直沖出來！目標不是程瀟，而是同樣被這突如其來的塌方驚動、正從巷內沖出的李輝！
那身影手中揮舞著一根沉重的、布滿銹釘的狼牙棒，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向李輝的太陽穴！時機拿捏得陰毒無比！正是李輝被塌方巨響分散注意力的瞬間！
前后夾擊！絕殺之局！
“輝哥！小心！”程瀟目眥欲裂！他人在空中，身體因撲向巷內而失去了平衡，根本無法救援！
李輝也瞬間察覺到了致命的危機！頭頂是轟鳴塌落的死亡金屬暴雨，眼前是砸向頭顱的致命狼牙棒！他眼中爆發出野獸般的兇光！身體在不可能的情況下猛地一矮！同時右手的匕首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反手刺向那偷襲者的肋下！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立判之際！
嗡——！
一聲低沉而暴戾的劍鳴，毫無征兆地在狹窄的巷子內炸響！
是程瀟手中的墨劍！
在他目睹李輝陷入絕境、那股強烈的、要保護同伴的意念如同火山般爆發的瞬間！他腦海中那蟄伏的、冰冷的意志驟然蘇醒！一股狂暴的、毀滅性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流，順著他握劍的手臂，瘋狂涌入那柄墨色長劍！
深黯的劍身之上，那些黯淡的玄奧紋路瞬間爆發出刺目的暗金色光芒！一股仿佛要將靈魂都凍結的恐怖鋒銳之氣，如同無形的風暴，以程瀟為中心轟然爆發！
程瀟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完全被那股冰冷的意志和狂暴的力量所支配！他借著前撲的勢頭，人在空中，腰身猛地一擰！握劍的右手以一種超越人體極限的角度和速度，朝著那砸向李輝的狼牙棒和它后面的偷襲者，以及更后方那扇破門的方向，悍然揮出！
沒有招式！只有最原始、最暴戾的毀滅欲望！
唰——！
一道凝練到極致的墨色劍氣，如同撕裂虛空的黑暗月牙，瞬間脫離劍鋒！劍氣所過之處，空氣發出尖銳的、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哀鳴！地面厚厚的銹泥被無形的力量向兩側排開！巷子兩側本就搖搖欲墜的金屬棚壁，如同被無形的巨刃切割，發出刺耳的金屬扭曲斷裂聲！
快！比閃電更快！
那道墨色劍氣后發先至！
鏘！噗嗤！
金屬交擊的爆鳴和利刃切過血肉的悶響幾乎同時響起！
那根砸向李輝頭顱的沉重狼牙棒，被墨色劍氣精準地從中劈開！斷口光滑如鏡！緊接著，劍氣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個偷襲者矮壯的身體！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連同他手中斷裂的狼牙棒，如同被投入絞肉機般，瞬間被狂暴的劍氣撕扯、切割！化作漫天噴灑的血霧和碎肉！
劍氣余勢不減，如同咆哮的黑龍，狠狠撞在那扇掛著爛齒輪的破門上！
轟——！
破門連同后面那間簡陋的棚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四分五裂！木屑、銹蝕的金屬碎片混合著里面的瓶瓶罐罐四處飛濺！一個干瘦、頭發花白、一條腿明顯扭曲變形、正縮在角落里的老頭被爆炸的氣浪狠狠掀飛，撞在后面的巖壁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與此同時，程瀟的身體也重重摔落在巷子深處滿是銹泥的地面上。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一黑，斷裂的肋骨傳來鉆心的劇痛，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腦海中那股冰冷的意志在爆發出這恐怖一擊后，似乎得到了宣泄，帶著一種滿足的嗡鳴，緩緩退潮，重新蟄伏下去。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涌的、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的虛弱和劇痛！強行催動靈侍力量的巨大反噬，幾乎要將他殘破的身體徹底撕裂！
“咳咳…咳咳咳…”程瀟蜷縮在冰冷的泥濘中，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帶出大口的鮮血。墨劍脫手掉在一旁，劍身上的暗金紋路再次黯淡下去，只留下劍鋒上一抹新鮮的、觸目驚心的猩紅。
“程瀟！”李輝驚魂未定地沖了過來。他剛才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頭頂塌落的最大一塊金屬廢料，只是被一些碎石和銹屑砸中，有些狼狽，但并無大礙。他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不斷咳血的程瀟，又看了看巷口那堆幾乎將通道徹底堵死的金屬廢墟，以及旁邊那攤被劍氣徹底絞碎的偷襲者留下的血肉泥濘，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后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媽的…又是這鬼東西…”李輝罵了一句，聲音有些發顫。他蹲下身，想扶起程瀟，卻又有些猶豫，似乎對程瀟身上殘留的那股冰冷鋒銳氣息心有余悸。
“咳咳…輝哥…喬姐…”程瀟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眼神焦急地看向那間被劍氣摧毀的棚屋廢墟。那個被氣浪掀飛的老頭…就是老瘸子？
“他死不了！”一個沙啞、帶著濃烈痛苦和憤怒的聲音從廢墟里傳來。
只見那個干瘦的老頭，掙扎著從一堆碎裂的瓦罐和草藥殘渣中爬了起來。他的一條腿扭曲得不成樣子，顯然是舊傷，此刻臉上沾滿了灰塵和血跡，花白的頭發凌亂不堪，但那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怒火和一種仿佛看透生死的桀驁。他死死盯著地上咳血的程瀟，又看了看旁邊那柄墨色的長劍，眼神里除了憤怒，還多了一絲深深的忌憚和…難以言喻的驚疑。
“瘋子！都是瘋子！”老瘸子罵罵咧咧，一瘸一拐地走到被劍氣撕碎的偷襲者那攤血肉旁邊，用一根撿來的木棍扒拉了幾下，從血肉模糊中挑出一小塊金屬殘片，上面似乎刻著一個扭曲的熊頭標記。“‘戰熊’的雜碎…呸！”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眼神冰冷，“想趁亂摸魚？死得好！”
他扔掉木棍，目光再次回到程瀟身上，帶著審視和惱怒：“小子！你差點把老子這破窩連同老子一起送走！”他指著自己還在流血的額頭和被碎石劃破的手臂。
李輝警惕地擋在程瀟身前，匕首指向老瘸子：“你就是老瘸子？曾光玲讓我們來找你救人！”
“救人？”老瘸子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他指著幾乎被堵死的巷口和一片狼藉的棚屋，“老子自己都快沒命了！還救人？滾！都給我滾！”他憤怒地揮舞著手臂，驅趕著。
“咳咳…”程瀟掙扎著坐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跡。他看著憤怒的老瘸子，又看了看李輝緊繃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咳出的、沾染在冰冷銹泥上的那灘暗紅色鮮血上。一股強烈的、混雜著絕望、不甘和最后一絲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他猛地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抓起地上那把墨色的長劍！冰冷的劍柄入手，腦海中那股蟄伏的意志似乎又蠢蠢欲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不管不顧！他死死盯著老瘸子，眼神中燃燒著近乎偏執的火焰！
“藥！”程瀟的聲音嘶啞而瘋狂，他抬起劍，鋒銳的劍尖指向老瘸子，劍身上殘留的血跡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目，“救她！你要什么…我給你！”他另一只手猛地指向巷外洞穴的方向，指向生死不明的喬菲菲。
老瘸子被他這瘋狂的舉動和眼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隨即更加暴怒：“拿劍指著老子？小兔崽子！你以為…”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程瀟做出了一個讓李輝和老瘸子都目瞪口呆的動作！
他猛地將左手手腕內側，用力地在墨劍那冰冷鋒銳的劍鋒上狠狠一劃！
嗤啦！
皮肉被輕易割開！一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恐怖傷口瞬間出現在他蒼白的手腕上！滾燙的、帶著奇異生命力的鮮紅血液，如同決堤的溪流，瞬間洶涌而出！
“程瀟！你他媽瘋了！”李輝失聲驚呼，想要撲上來阻止！
但程瀟的動作更快！他根本不顧手腕上噴涌的鮮血和鉆心的劇痛，直接將那只血流如注的手，猛地伸到了暴怒的老瘸子面前！
滾燙的、帶著奇異鐵銹味和某種難以形容清新氣息的鮮血，滴滴答答，濺落在老瘸子破舊的褲腳和冰冷的銹泥地面上。
程瀟的臉色因失血而迅速變得慘白，身體搖搖欲墜，但他的眼神卻亮得嚇人，死死盯著老瘸子那雙充滿震驚的眼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道：
“我的血！夠不夠換你出手？！”
猩紅的血液，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最妖異的寶石，散發著絕望而瘋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