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1年 2月 14日，距國際科技大會閉幕僅九十七小時）
1
凌晨兩點零七分，實驗室的空調壓縮機發出垂死般的嗡鳴。
林昊天把額頭抵在低溫艙的金屬外壁，試圖用那一點冰涼壓住太陽穴里突突跳動的疼痛。
三個月前，他在日內瓦的掌聲里高舉獎杯；三個月后，同一臺量子退火機依舊像一口枯井，井底沒有水，只有越來越深的黑暗。
“昊天，你還在？”
門被推開一條縫，走廊的燈光瀉進來，把蘇清妍的影子拉得細長。她抱著一摞軌道站二期需求書，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這屋子里無處不在的失敗。
林昊天沒有回頭，只用手指敲了敲屏幕——曲線仍是那條毫無驚喜的噪聲帶。
“我再試最后一次?！彼f。
“你已經說過十七次‘最后一次’?！碧K清妍把資料放在桌角，隨手替他合上了那本被熒光筆涂得慘烈的實驗日志，“去睡吧，明早九點復盤會，投資人想聽下一輪融資的故事，不是墓志銘?！?
門再次闔上，實驗室重新墜入昏暗的靛青。只有機柜的指示燈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2
復盤會果然是一場新型審判。
張廣宇把西裝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第一次創業失敗時留下的那道疤，敲桌面的節奏像倒計時。
“林博，”他直呼職稱，以示最后的耐心，“董事會只關心一件事：量子-經典混合算法什么時候能把深空互聯網 2.0的端到端延遲降到亞毫秒級？如果給不出時間表，下一輪融資砍掉 40%?！?
幻燈片停在一張對比圖：左側是現有鏈路 600 ms的鋸齒波，右側是他們許諾的 1 ms平滑直線。中間隔著一片觸目驚心的空白。
林昊天聽見自己聲音干澀：“再給我兩個月——”
“一個半月?！睆垙V宇打斷他，“而且蘇工會把火星軌道中繼站的真實鏈路日志給你。別再跑在真空里了?！?
散會時，蘇清妍追出來，遞給他一塊移動硬盤。
“這是螢火二號過去六個月的星地日志，帶太陽風擾動和火星電離層閃爍。”她頓了頓，“我知道你討厭噪聲，但現實不會等你把宇宙調成靜音?！?
那天夜里，林昊天第一次把火星真實信道噪聲寫進模擬器。
屏幕像被風暴撕碎的海面，量子比特的相干時間被撕扯到不足三微秒。算法像溺水者，在退相干與糾錯之間反復窒息。
3
零點三十三分，實驗室突然停電。
備用燈刷地亮起，把每一個角落涂成血色。林昊天愣了兩秒，意識到是配電柜老舊繼電器又罷工。
黑暗中，量子芯片的低溫恒溫器發出嘶嘶的泄壓聲——如果溫度上升超過 20 mK，那枚價值五百萬的鈮鈦芯片會在瞬間報廢。
他幾乎是撲到機柜前，手動切換液氦旁路。指尖被金屬凍出一圈白霜，疼痛尖銳得令人安心。
燈光重新亮起時，他發現屏幕沒有閃斷：算法仍在跑，像一條不愿停息的河。
那一刻，他忽然看清了噪聲曲線里一個被忽略的尖峰——每 47秒出現一次，幅度極小，卻在每次出現后留下一條微弱卻可復現的相位偏移。
“周期性……相位回踢……”
他喃喃自語，心跳聲蓋過了空調。
如果那不是噪聲，而是量子比特在耦合總線上自發的“暗共振”呢？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謬的假設在腦中成形：利用暗共振做天然門控，避開傳統糾錯所需的冗余比特，從而把有效相干時間延長一個數量級。
4
林昊天把鍵盤拖到面前，指尖懸在 ENTER鍵上方。
只要敲下去，就會啟動一次全參數掃描，可能燒掉芯片，也可能打開一條新路。
他想起導師十年前說過的話：“真正的發現，永遠發生在儀器尖叫的邊緣?！?
ENTER。
屏幕上的曲線開始瘋狂抖動，像被颶風卷起的帆。隨后，抖動驟然收斂，一條干凈得近乎詭異的平臺出現了——持續 1.8秒，比以往任何一次實驗長出整整 60倍。
他盯著那條平臺，呼吸輕得像怕把它吹散。
“成了？”
“沒有?！?
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回答，“只是剛剛夠到門檻。”
5
窗外，天色微青。
林昊天推開實驗室的側門，走到消防樓梯間。城市尚未蘇醒，天際線只剩下航標燈的紅與量子芯片指示燈的白在遙相呼應。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孤獨——
在他腳下，地鐵檢修工人正用超聲波探傷儀尋找鐵軌裂紋；在他頭頂，同步軌道上的衛星用銣原子鐘計時；而在更遙遠的火星晨昏線，螢火二號的定向天線正等待一次亞毫秒級的握手。
所有這些機器都在黑暗中發出人類聽不見的聲音，像深海鯨群的低頻呼喚。
他掏出手機，給蘇清妍發了一條只有三個字的訊息：
“看數據?！?
6
十分鐘后，蘇清妍穿著運動外套沖進來，頭發還滴著晨跑后的汗。
她盯著那條 1.8秒的平臺，瞳孔收縮。
“穩定性？”
“80%?！?
“信道條件？”
“真實太陽風噪聲。”
“能落地嗎？”
“還差一點?！绷株惶燧p聲說，卻第一次露出笑，“但那是數學問題，不是物理問題。”
蘇清妍忽然伸手，替他摘掉鬢角一根灰白的實驗服纖維。
“你知道嗎，”她說，“在火星軌道，我們把每一次日出叫作‘新的點火窗口’?？茖W家也一樣?！?
林昊天望向窗外。
東方的云層被初陽燒成一條細亮的金線，像一條通往未來的光纖。
7
那天上午，林昊天在實驗日志的最后一頁寫下：
“如果量子計算曾經是一艘船，我們已經駛出港口；
而今晚，我第一次聽見遠方深海的雷鳴?！?
他關掉頂燈，讓實驗室沉入真正的黑暗。
只有芯片的指示燈仍在閃爍，像一顆不肯墜落的晨星。
而在服務器日志里，一條未授權訪問記錄悄悄寫入——時間戳 04:17:22，賬戶名：ChenYF。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