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抹布，沉沉地壓在桃源村上空。

冰冷的雨絲，細(xì)密無聲，卻帶著一股子透骨的陰寒，將整個村子都浸泡在一片濕漉漉的衰敗里。

泥濘的土路兩旁，歪歪斜斜的老屋沉默著，墻皮剝落，露出里面黃泥的筋骨，像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

幾株枯死的槐樹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如同絕望的鬼爪伸向天空。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腐爛稻草的霉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

一把破舊的油紙傘，勉強(qiáng)遮擋著斜風(fēng)細(xì)雨。

傘下，林逍拖著個半舊的行李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里。

雨水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緊貼在棱角分明的臉上。

他微微皺著眉，薄唇習(xí)慣性地抿著，勾勒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點(diǎn)痞氣的弧度。

雨水順著他線條利落的下頜滑落，滴進(jìn)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領(lǐng)口。

英俊是英俊的，即使在這破敗的背景下，也難掩那份挺拔和輪廓。

只是那雙本該神采飛揚(yáng)的桃花眼，此刻卻像蒙了層霧氣，透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迷茫。

“嘖，還是這個鬼樣子。”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不高，帶著點(diǎn)沙啞的磁性，也帶著點(diǎn)自嘲。

行李箱的輪子卡進(jìn)泥坑，他用力一拽，濺起的泥點(diǎn)毫不客氣地在他褲腿上添了幾筆“抽象藝術(shù)”。

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目光掃過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三年了。

三年前，他揣著爺爺東拼西湊的學(xué)費(fèi)和那句語焉不詳?shù)膰谕小?

“逍娃子，出去…好好學(xué)本事，別回來，除非…唉，算了，真到了那天，記得去后山老地方看看。小心…小心‘靈樞’…”

離開了這個生養(yǎng)他又似乎容不下他的小山村。

爺爺渾濁又復(fù)雜的眼神，臨別時緊緊攥著他手腕的枯瘦手指，那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嘆息的“小心”，此刻在雨聲中異常清晰地回響起來。

學(xué)本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誚。

學(xué)了個獸醫(yī)回來，算本事嗎？

“喲！這不是林逍嗎？”

一個清脆又帶著驚喜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小賣部門口，穿著碎花棉襖的李秀禾探出頭，圓圓的臉上笑容像初綻的山茶花，明媚得有點(diǎn)不合時宜。

她幾步小跑過來，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劉海也顧不上，伸手就要幫他拉箱子：“逍哥！你回來啦！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淋壞了吧？快進(jìn)來躲躲雨！”

她的熱情像一小簇火苗，在這冰冷的雨天里格外顯眼。

林逍看著她凍得微紅的臉頰和那雙清澈見底、毫不掩飾喜悅的眼睛，心頭那點(diǎn)冰碴子似乎融化了一點(diǎn)點(diǎn)。

他習(xí)慣性地抬手，想揉揉她的腦袋，像小時候那樣，但手抬到一半，又頓住了。

只是痞痞地笑了笑：“秀禾啊，長高了，也更好看了。沒事兒，哥皮實(shí)，這點(diǎn)雨算啥。”

“獸醫(yī)回來了？”

“嘖嘖，老林家那小子？不是聽說在外面學(xué)醫(yī)嗎？咋學(xué)成獸醫(yī)了？”

“可不是嘛，聽說在城里混不下去才回來的…”

“看他那吊兒郎當(dāng)?shù)臉觾海撬拦頎敔斠粋€德行，能有什么出息？”

“噓…小聲點(diǎn)…”

竊竊私語如同陰暗角落里的潮蟲，窸窸窣窣地從四面八方傳來。

路過的村民，屋檐下躲雨的閑漢，投來的目光復(fù)雜得像調(diào)色盤：有好奇，有冷漠，有毫不掩飾的鄙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那些目光像細(xì)密的針，扎在他濕透的背上。

林逍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眼神里那點(diǎn)剛被李秀禾點(diǎn)燃的溫度迅速冷卻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漠然。

他挺直了背脊，沒理會那些聲音，只是對李秀禾點(diǎn)點(diǎn)頭：“我先回老屋收拾收拾，改天找你。”

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哎，逍哥…”李秀禾還想說什么，看著林逍拖著箱子徑直走向村尾那棟最破敗的老屋的背影，又咽了回去，臉上明媚的笑容也黯淡下來，擔(dān)憂地看著他消失在雨幕深處。

老屋孤零零地杵在村尾，背靠著黑黢黢、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后山。

院墻塌了一半，露出里面荒草叢生的院子。

那扇歪斜的木門，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如同垂死之人的嘆息。

推開吱呀作響的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撲面而來。

屋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屋頂幾處破洞漏下幾縷慘淡的天光，映照出飛舞的塵埃。

墻角掛著厚厚的蛛網(wǎng)，空蕩蕩的堂屋里，只有一張瘸腿的八仙桌和幾把東倒西歪的板凳，上面落滿了灰塵。

這就是他唯一的“家”。

林逍把濕淋淋的行李箱隨手丟在滿是泥腳印的地上，濺起一小片塵埃。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堂屋正墻上掛著的一幅泛黃的畫像上。

畫像里，一位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深邃的老人——他的爺爺林濟(jì)蒼，正靜靜地看著他。

“老頭子，我回來了。”

林逍對著畫像，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復(fù)雜，“如你所愿，也如你所‘怕’的。”

爺爺臨終前那斷斷續(xù)續(xù)、充滿矛盾的話語再次在耳邊響起：

“…逍娃子…別回來，除非真到了那天…”

“后山老地方看看…”

“小心‘靈樞’，還有…‘藥鼎’…”

“仇家…盯著…別信…”

“靈樞”？“藥鼎”？“仇家”？

爺爺?shù)降撞刂裁疵孛埽?

他口中的“那天”又是什么？

為什么千叮萬囑讓他別回來，卻又暗示他回來要去后山？

還有那些村民的眼神……

獸醫(yī)？呵。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更深的迷茫涌上心頭。

林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走到爺爺生前睡的那張破舊的木板床邊坐下。

床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聲音。

他習(xí)慣性地伸手在床板下摸索。

那里曾經(jīng)是爺爺藏些小玩意兒的地方。

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硬、帶著棱角的東西。

他微微一怔，用力一摳，將那東西摳了出來。

借著破洞漏下的微光，他看清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枚約莫三寸長的銀針。

針體古樸，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暗沉銀色，非金非鐵，觸手冰涼。

針尾沒有尋常的穿線孔，反而雕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繁復(fù)、仿佛蘊(yùn)藏著某種生命律動的古篆圖案。

圖案太過微小，即使湊近了也看不太真切，只感覺像是一只閉著的、神秘的眼睛。

這針……從未見過。

爺爺藏這個做什么？

林逍皺著眉，下意識地用拇指摩挲著那奇特的針尾圖案。就在他指尖劃過那古篆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枚沉寂的古針，針尾的古篆圖案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仿佛來自亙古的幽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又灼熱的詭異感覺，如同一條潛伏的毒蛇，猛地從指尖竄入，沿著手臂的經(jīng)絡(luò)閃電般逆沖而上，狠狠刺向他的眉心！

“呃啊——！”

林逍只覺眉心處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狠狠貫穿！

一股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眼前的一切景象——破敗的老屋、爺爺?shù)漠嬒瘛⒋巴獾挠昴唬缤煌度胧拥乃妫偪竦嘏で⑿D(zhuǎn)、破碎！

黑暗，帶著無數(shù)混亂的光影碎片和尖銳的嗡鳴，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

冰冷的銀針從他無力松開的手指間滑落，“叮”一聲輕響，掉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針尾那點(diǎn)幽光一閃而逝，重歸沉寂。

只有林逍的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歪倒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人事不省。

雨水從屋頂?shù)钠贫吹温洌坏危坏危以谒n白的臉頰上，濺開小小的水花。

破敗的老屋，徹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屋外，雨還在下，將桃源村籠罩在一片更加陰郁的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