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陸宇帶著神槍手組去偵查離駐地最近的清源據點,10月底晉西北的土干硬冷冽,像是淬過火的生鐵。陸宇伏在“老鴰溝”北側那道被歲月和雨水沖刷得支離破碎的黃土梁子上,寒風刀子似的刮過脖頸,灌進磨得發亮的棉衣領口。他身后,五條漢子與他一樣,緊貼著冰冷的地皮,紋絲不動,如同生長在梁子上的五塊嶙峋怪石。每人身旁,那桿纏滿灰黃布條的步槍,槍管都微微指向下方三里外那片籠罩在薄暮中的巨大陰影——清源據點。
陸宇拿出望遠鏡觀察據點像一只趴伏在隘口的鋼鐵巨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環繞據點外圍那一道深闊的壕溝。壕溝之后便是一道高聳圍墻,墻體厚重堅固。據點北面是主要出入口,兩扇厚重包鐵的巨大木門緊緊關閉著。大門外側一個沙袋壘成的環形工事,一挺歪把子輕機槍黑洞洞的槍口從沙袋縫隙中伸出,指向門外那片毫無遮掩的開闊地。東、西兩面也有較小的門,此刻也都緊閉。
圍墻之內,才是據點的核心區域。最醒目的,是那座拔地而起的核心炮樓,如同巨獸昂起的頭顱。炮樓由青磚和混凝土澆筑而成,比外圍碉堡更高大堅固,頂層是瞭望哨,一面膏藥旗在風中死氣沉沉地耷拉著。炮樓周身密密麻麻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射擊孔,從底層到頂層,火力可以覆蓋據點內外各個方向。2盞探照燈就安裝在炮樓頂層平臺邊緣。在炮樓附近,緊鄰著一座同樣由堅固材料建造的長方形倉庫,倉庫門緊閉,顯得格外厚重。倉庫的東北角和西北角方向,則分別矗立著兩座營房,營房窗戶透出昏黃的光線,隱約可見里面晃動的人影。整個核心區構成了據點最頑強的防御中樞。
圍墻外光禿禿的開闊地一直延伸了兩百米,一片令人心悸的死亡地帶。
“隊長,虎亭據點就在清源據點東邊十五里。想過來必須經過磨盤坳”趴在他左后方的孫茂才低聲說道,粗糙的手指在凍土上飛快勾勒出簡略線條。他現在是這支神槍手組的頭,臉上溝壑縱橫如晉西北的山巒,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從虎亭增援清源據點,鬼子的卡車和步兵必定走這條東去的官道。坳口那地方,一邊土崖陡,一邊是懸崖,路窄得只能過一輛車,是個掐脖子的好地方?!?
陸宇的目光順著孫茂才的手指移動,仿佛穿透了暮色和距離,落在那片名為磨盤坳的地形上。心中迅速盤算:掐住磨盤坳這個東去的咽喉要道,幾挺機槍架上兩側高地,足夠讓鬼子的援兵在狹窄的坳地里血流成河。他微微頷首,目光又轉回清源據點本身,仔細搜索著強攻的突破口。核心炮樓火力最猛,拔掉它,據點就瞎了一只眼。“核心炮樓南墻…”陸宇的指尖在凍土上點了點,“那片墻根,看著比其他地方新。去年冬天修補過?”
孫茂才瞇著眼,仔細辨認:“像是挨過黑炮后鬼子用青磚和洋灰補的看著硬,可新補的玩意兒未必靠得住?!?
陸宇沒說話,只是記下了這個位置。目光繼續在據點外圍一寸寸掃過:那道致命的壕溝、高聳的圍墻、北門那兩扇緊閉的厚重木門以及門外沙袋工事里那挺時刻待發的歪把子機槍、曬著太陽的幾個二鬼子哨兵、外墻根下幾處看似不起眼的凹陷…每一個細節都被他貪婪地刻進腦海。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流淌,只有寒風掠過枯草的嘶嘶聲,以及遠處據點隱約傳來的幾聲犬吠和士兵模糊的交談聲。
突然,一陣隱約的、混雜著金屬撞擊和牲畜噴鼻的嘈雜聲從東邊傳來,貼著地面傳導到眾人緊貼大地的胸膛上。
“隊長…”孫茂才的耳朵最靈,眼神瞬間銳利如刀鋒。
陸宇也感到了異樣。他微微抬起頭,側耳傾聽。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不是引擎的轟鳴,而是密集的馬蹄鐵敲打凍土、大車轱轆吱呀作響、以及騾馬粗重喘息和鞭梢破空聲的混合體。
所有人的心驟然提起,身體伏得更低,呼吸幾乎停止。
東邊的地平線上,一支長長的隊伍出現在視野盡頭。7輛沉重的騾車!每輛車都由四頭膘肥體壯的騾子拉著,車轅上坐著趕車的把式,車旁和車尾跟著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刺刀在暮色中閃爍著冰冷的寒光。騾車上的貨物都用厚厚的、臟污的油布蓋得嚴嚴實實,高高隆起,繩索勒得極深,顯然重量驚人。車輪在凍硬的土路上碾出深深的轍印。
押送這支龐大騾車隊的,是一個齊裝滿員的日軍步兵小隊!他們穿著土黃的冬季軍服,戴著覆耳棉帽或鋼盔,步槍上了刺刀,機槍手扛著歪把子,彈藥盒掛在胸前。隊伍排成兩列,警惕地護衛在騾車兩側,步伐整齊而沉重,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七輛滿載的騾車拉長了整個隊伍,使得護衛的日軍小隊顯得有些稀疏。
“娘的…七掛大車!油布捂得嚴嚴實實,死沉死沉!”趙小栓忍不住吸了口涼氣,聲音壓得更低,透著凝重。
“沒錯,一個小隊五十來人看起來火力不弱,守著七車貨。”孫茂才低聲確認,眼神緊盯著隊伍里分散開的機槍組。
陸宇眼神冰冷,瞳孔深處卻燃著火。這七車騾車裝載的絕不會是糧食!是彈藥?還是冬季被服補給?如此龐大的運輸量,從東邊虎亭方向而來,此刻駛向清源據點,目標顯然是那座堅固的倉庫!押送兵力是一個標準小隊,足見這批物資的重要性!強攻據點的念頭在他腦中盤旋,同時磨盤坳阻擊位于東面虎亭來的鬼子,其關鍵性更加凸顯。
據點北門顯然接到了通知。那兩扇厚重的包鐵木門伴隨著沉悶的“吱呀”聲,從里面被緩緩打開。大門外沙袋工事里的歪把子機槍手也轉頭警惕地注視著車隊。
車隊在據點北門外停下。鬼子小隊長厲聲吆喝著,士兵們一部分散開警戒,一部分協助據點里涌出來的鬼子兵解開繩索,掀開油布。借著探照燈的光亮,陸宇等人清晰地看到,七輛車上卸下的是一箱箱沉重的彈藥箱,棉布包和被服包等物資。據點里的鬼子兵推來了板車,螞蟻搬家似的將物資運過大門,朝倉庫的方向運送。整個過程緊張而高效,但車輛眾多,耗時也更長一些。
出乎意料的是,卸載完成后,這支騾車隊并未停留!在鬼子小隊長的吆喝催促下,趕車把式甩響了鞭子,七輛空了的騾車調轉方向,那個押送的小隊也迅速重新集合,坐上空騾車,徑直沿著來路,朝著東邊原路返回了。空車轱轆聲逐漸遠去,朝著虎亭的方向消失在東方的暮色中,留下據點北門外一片狼藉的腳印、車轍和牲口糞便。
陸宇緩緩收回目光,七大車物資進了據點倉庫,敵人力量增強了,但押運力量并未留下,而是帶著空車迅速向東返回了。這既說明了這批物資對清源據點的重要性,也反映了日軍運輸力量的緊張,他們急需這支護衛小隊返回虎亭據點。
“撤?!标懹畹穆曇舯冗@晉西北的寒風更冷,砸在凍土上。
五條身影無聲無息地向后蠕動,如同融入大地的影子。動作緩慢得令人心焦,每一次挪動都避開可能滾落的碎石,避開干枯易折的蒿草。身體摩擦著冰冷的沙土,發出細微到幾乎被風聲掩蓋的窸窣聲。下到梁子背面,他們才稍稍直起身,但依舊保持著低矮的姿態,在溝壑的陰影里快速穿行。交替掩護,無聲無息,如同夜色中歸巢的狼群。
深一腳淺一腳,繞過結著薄冰的洼地,避開酸棗刺叢生的陡坡,他們終于在天徹底黑透前,遠遠望見了青石峪外那片稀疏的楊樹林。黑暗中,幾點微弱如豆的燈火在林間縫隙里透出,如同一雙雙警惕守望的眼睛。
“口令!”樹林邊緣的黑暗里,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喝問。
“太行!”孫茂才啞著嗓子回應。“回令!”
“破曉!”
暗哨的身影從一棵粗大的楊樹后閃出,確認是他們,這才松了口氣,對著后面壓低聲音喊:“是隊長和神槍手組回來了!”
陸宇帶著五人,腳步迅疾地穿過稀疏的楊樹林。寒風在林間嗚咽,枯枝在頭頂發出干澀的摩擦聲。推開院門,一股混合著劣質煙草味、汗味和柴火煙氣的暖流撲面而來。
小小的院落里人影晃動,李鐵柱那魁梧的身影第一個迎了上來,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陸宇的胳膊:“隊長!咋樣?清源那王八殼子…”他急切的聲音在看到陸宇臉上凝重的神色后戛然而止。
窯洞里聽到動靜的隊員們也涌了出來,幾十雙眼睛在黑夜里灼灼發亮,無聲地聚焦在陸宇身上?;鸸馓S著,映照著他們疲憊卻堅毅的面龐,寫滿了無聲的詢問。
陸宇沒有立刻開口。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口水缸旁,抓起掛著的破瓢,舀起半瓢冰冷的井水,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冰冷的液體沖刷著喉嚨里的沙塵和一路奔波的燥熱。
他放下水瓢,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漬,轉過身,迎著所有灼熱的目光。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眼中冰冷的決斷和一絲盤算。
“清源這只王八,”陸宇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冷的鐵錠砸在地上,帶著金屬撞擊的回響,瞬間壓過了院里的風聲和喘息,“剛一口吞了七掛大騾車的硬貨,彈藥和被服,堆成了小山!全塞進它那倉庫里了!押送的是鬼子一個整編小隊!是從東邊虎亭方向來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大家驚訝的臉,“有意思的是,卸完這七車貨,那小隊連人帶車,拍屁股就掉頭回東邊(虎亭方向)去了,沒進那兩座營房歇腳!”
院里有瞬間的寂靜,隨即響起一片低聲的議論。陸宇等議論稍歇,斬釘截鐵地宣告:“油水越足,窟窿越得捅!這鱉蓋子,老子砸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