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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魏州雪

鏡頭一:暖閣·鹿肉冷

建中元年魏州的冬,是裹著冰碴子來的。

雪從臘月頭就沒停過,節度使府外的旗桿被壓得彎了腰,銀白的雪沫子順著旗桿往下淌,在基座積成半人高的雪堆。

可暖閣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炭盆燒得通紅,火星子噼啪往上竄,把紫檀木案上的銀碗映得發亮,碗里的鹿肉還冒著熱氣,油星子浮在湯面上,凝了又化。

武承霸斜倚在鋪著狐裘的坐榻上,手里捏著根銀筷,漫不經心地挑著碗里的鹿肉。

他穿一身玄色錦緞袍,領口繡著暗紋虎豹,袍角濺了幾滴鹿肉湯,他低頭瞥了眼,只隨手用袖口蹭了蹭,全然不在意——

這袍子,他府里還有十幾件,哪件都夠魏州百姓活半年。

“文先生,”

他抬眼時,目光掃過站在案前的文載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倨傲,

“這鹿肉是漠北快馬送的,霜降前宰的,嫩得很,你嘗嘗?”

文載道沒動。

他穿的儒衫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領口還沾著點灶灰——

早上為了趕在武承霸早食時遞奏疏,他沒顧上熱早飯,啃了口涼餅就來了。

手里的奏疏卷得緊實,紙邊被他攥得發皺,指尖因用力而泛青,指腹上還有常年握筆磨出的厚繭。

他往前遞了遞奏疏,聲音穩得像魏州城外的老松:

“節度使,朝廷的催繳詔書本年三月便至,如今已過兩月,您若再拒繳賦稅,恐讓朝廷生疑,屆時派兵來查,魏州百姓又要遭兵禍。”

武承霸“嗤”了一聲,銀筷往碗里一丟,“當啷”一聲脆響,湯汁濺得更遠,沾在狐裘上也無所謂。

他起身時,腰間的佩劍撞在案角,劍柄上刻的“武”字晃了晃——

那是他父親武烈的舊劍,當年安史之亂時,武烈就是握著這把劍,戰死在潼關。

“禍端?”他走到文載道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按在劍柄上,指腹摩挲著父親留下的刻痕,

“本將守著魏州十萬兵馬,城墻修得比長安還厚,朝廷能奈我何?

去年幽州節度使殺了朝廷派去的監軍宦官,朝廷不也只敢發道詔書罵兩句?”

文載道的手抖了一下,不是怕,是急。

他展開奏疏,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還改了又改,墨跡未干:

“節度使,您忘了?

天寶十五載,您父親武將軍守潼關,糧盡援絕,還帶著士兵拼到最后一口氣,死前說‘寧死不叛唐’!

您現在割據魏州,拒繳賦稅,和安祿山的叛將有何區別?”

鏡頭二:回憶·樹皮苦

“我父親?”武承霸突然提高聲音,暖閣里的炭盆猛地噼啪一聲,火星濺到地上,燙得地毯冒了點青煙。

他的眼尾泛紅,手死死攥著劍柄,指節發白——

文載道的話,像針一樣扎進他心里最不敢碰的地方。

他想起父親戰死那年,他才十二歲。

長安來的信使帶著父親的斷劍和一塊“忠義”碑的拓片,

母親抱著拓片哭了三天三夜,家里沒糧,他跟著母親去城外挖野菜,后來野菜挖完了,就啃樹皮,

樹皮太硬,刮得他喉嚨出血,母親就嚼軟了喂他。

有天夜里,他凍得發抖,母親把父親的舊甲拆了,給她做了件小襖,甲片磨得他皮膚疼,卻暖得很。

“他戰死了!”

武承霸的聲音發啞,帶著壓抑多年的委屈,

“朝廷給了什么?

就一塊破碑!連撫恤金都拖了半年,若不是我后來投了軍,跟著節度使平叛,拼著命賺了軍功,現在我和我娘早餓死在長安街頭了!”

他指著案上的鹿肉,又指了指暖閣里的狐裘、炭盆:

“本將現在有的,是魏州的十萬兵馬,是這暖閣里的鹿肉,是你們這些文人求之不得的權力!

這不是搶來的,是我用命換來的!是對我爹當年白白戰死的補償!”

文載道看著他發紅的眼睛,心里也酸了。

他知道武承霸的苦,可他更知道魏州百姓的苦。他往前走了半步,聲音放軟了些,卻依舊堅定:

“節度使,武將軍的忠義,魏州百姓都記得。

可去年冬天,我路過城外的流民棚,看見一個老婆婆抱著凍僵的孫子哭,

她兒子是您麾下的士兵,戰死在邊境,家里沒了頂梁柱,連塊像樣的炭都買不起,最后凍餓而死。

您府里的炭,燒一天夠十個百姓過一冬;您吃的這碗鹿肉,夠二十個孩子吃三天。

您說這是補償,可這補償,是用百姓的血汗堆起來的啊!”

他展開奏疏的最后一頁,上面畫著幾幅小圖:

一個凍僵的老人靠在墻根,一個孩子在撿地上的爛菜葉子,還有士兵在給流民發薄粥——

那是他去年冬天親眼所見,畫下來提醒自己,不能忘了百姓。

“您若執意割據,朝廷遲早會派兵來,到時候魏州又要遭戰火,百姓又要流離失所,您爹在天有靈,會愿意看到這樣的景象嗎?”

鏡頭三:哭聲·劍顫

武承霸盯著那幾幅小圖,喉嚨發緊。

他想說“本將護著魏州,不會讓戰火來”,可話到嘴邊,卻卡住了——

他知道,藩鎮之間互相攻伐,朝廷又虎視眈眈,魏州的太平,不過是暫時的。

就在這時,暖閣的門被風頂開一條縫,冷風裹著雪沫子灌進來,吹得炭盆的火晃了晃。

緊接著,巷子里的哭聲飄了進來——

不是撕心裂肺的哭,是壓抑的、細碎的,像雪落在枯草上的聲音。

“娘,我餓……”

是個孩子的聲音,帶著哭腔。

“別吵,再等等,說不定能討到點吃的……”

是個婦人的聲音,啞得厲害。

接著,又傳來兵甲碰撞的脆響,還有士兵的呵斥:

“趕緊走!節度使府外也敢逗留?再不走,把你們趕去城外凍死!”

武承霸的手突然抖了。

他按在劍柄上的手指,原本是用力的,現在卻松了松,劍尖還抵在文載道的咽喉前,可他的胳膊,卻控制不住地發顫——

不是因為憤怒,是因為那哭聲太近了,近得像在他耳邊,像當年他餓肚子時,母親壓抑的哭聲。

他想起父親的舊甲,想起母親嚼軟的樹皮,想起自己當年在流民堆里,看著別人吃肉時的羨慕。

他現在有了鹿肉,有了狐裘,可那些百姓,卻還在過他當年的日子。

文載道閉著眼,能感覺到劍尖的冰涼,卻沒怕——

他從武承霸的手抖里,看到了他沒說出口的愧疚。

武承霸猛地收了劍,劍鞘“咔”地合上,他轉過身,背對著文載道,聲音有些發虛:

“把他關起來,押去后院的柴房,沒我的命令,不許放他出來。”

親兵進來拖文載道時,文載道回頭看了一眼暖閣。

炭盆里的火,不知何時滅了一角,灰燼堆在邊上,泛著冷白的光。

他看著武承霸的背影,那玄色錦緞袍在冷風里晃了晃,像一只孤獨的獸,在暖閣的奢華里,藏著不敢示人的脆弱。

鏡頭四:夢回·甲寒

那天夜里,武承霸沒睡好。

他躺在鋪著三層狐裘的床上,暖閣里的炭盆還燒著,可他卻覺得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冷。

半夜,他做了個夢。

夢里,他回到了十二歲那年,母親抱著他啃樹皮,父親穿著舊甲,站在雪地里,對他說:

“霸兒,爹去守潼關,你要好好照顧娘,將來長大了,要護著百姓,不能讓他們像咱們一樣苦。”

他想喊“爹”,可父親卻突然變了臉色,指著他的錦緞袍,厲聲問:

“你現在穿的、吃的,都是百姓的血汗,你忘了當年的苦,忘了爹說的話了嗎?”

武承霸猛地驚醒,冷汗把里衣都浸濕了。

他坐起來,摸了摸床頭的舊甲——那是父親的半截甲片,他一直帶在身邊。

甲片冰涼,邊緣磨得光滑,他攥著甲片,走到窗邊,推開窗,雪還在下,巷子里的哭聲已經停了,大概是百姓被趕走了。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教他寫“忠義”兩個字,說“忠是對朝廷,義是對百姓”。

可現在,他既對朝廷不忠(拒繳賦稅),又對百姓不義(沉迷奢華)。

他恨這亂世——若不是安史之亂,父親不會死,他不會吃那么多苦;可他又怕這亂世結束——

若朝廷真的平定了藩鎮,他沒了兵馬,沒了權力,又會回到當年的苦日子。

他在暖閣里踱來踱去,炭盆的火映著他的影子,忽長忽短。

他想起文載道的話,想起巷子里的哭聲,想起父親的質問,心里像被貓抓一樣難受。

鏡頭五:粥棚·煙暖

第二天一早,武承霸找了張老。張老是魏州的糧商,當年武承霸家貧時,張老給過他半袋米,兩人算是舊交。

“老哥,幫我個忙。”

武承霸坐在張老的糧鋪里,沒穿錦緞袍,只穿了件素色布衣,

“你以‘善堂’的名義,在城南開個粥棚,每天辰時到午時,給流民施粥。糧……我來出。”

張老愣了愣,隨即明白了。

他知道武承霸的脾氣,好面子,不想讓人知道他是為了百姓施粥,怕其他藩鎮笑話他“軟心腸”,也怕朝廷覺得他“收買人心”。

“承霸,你這是……想通了?”

武承霸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別聲張,就說是你捐的糧。粥要熬稠點,別摻沙子,讓百姓能吃飽。”

粥棚開起來的那天,武承霸躲在對面的茶鋪里看。

雪還沒停,流民們排著隊,一個個面黃肌瘦,穿著破爛的棉衣,手里拿著破碗。

張老的伙計給他們盛粥,稠得能看見米粒,有個小孩喝了一口,笑著對娘說“娘,粥是甜的”,那婦人紅了眼,趕緊摸了摸孩子的頭。

武承霸看著,心里像被暖粥燙了一下,又酸又軟。

他摸了摸懷里的舊甲片,輕聲說:

“爹,娘,我沒忘當年的苦,也沒忘你們的話。我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茶鋪的伙計端來一碗熱茶,他喝了一口,暖意在胸口散開。

窗外的雪還在下,可粥棚的煙囪里冒著白煙,在冷天里,像一縷希望,飄在魏州的上空。

他知道,開粥棚只能解一時之困,魏州的病根(藩鎮割據)還在,可至少,現在能讓那些百姓,少受點凍,少挨點餓。

他想起被關在柴房的文載道,心里有了主意——

等過兩天,就把文載道放出來,再和他好好聊聊,或許,能找到一條既不丟兵權,又能護百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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