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景華庭”售樓處,與其說是銷售中心,不如說是一座精心打造的生活藝術館。挑高近十米的穹頂懸掛著璀璨的威尼斯水晶吊燈,柔和的暖光傾瀉而下,照亮了光可鑒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布置的歐式園林景觀,即使在初冬,常青植物和精巧的雪景裝飾也維持著奢華的格調。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香氛和現磨咖啡的醇香。
此刻,在最大的樣板間展示區——一個按1:1比例復刻的豪華大平層內,氣氛卻與這精心營造的優雅格格不入。數十位一期業主圍坐或站立,臉上寫滿了焦慮、憤怒和不耐煩。他們是林晚緊急召集來的,試圖平息愈演愈烈的噪音投訴風暴。
林晚站在臨時布置的小講臺后,一身米白色香奈兒套裝,妝容一絲不茍,努力維持著職業的鎮定和親和力。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正播放著經過精心剪輯的PPT:小區優美的環境、即將落成的二期規劃、以及……幾張關于“鐵路夜間施工必要性”的官方截圖和模糊的降噪承諾。
“各位尊敬的業主,大家上午好。首先,再次對近期夜間噪音給大家生活帶來的困擾,表示最誠摯的歉意。”林晚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遞出去,溫和而誠懇,“我們金鼎置地始終將業主的居住體驗放在首位。針對大家集中反映的鐵路夜間施工問題,公司高層高度重視,我們也在持續、積極地與鐵路相關部門進行最高級別的溝通協調……”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溝通協調?!協調了快一個月了!結果呢?昨晚那動靜,簡直像在我家床底下開鉆機!我老公心臟不好,差點送醫院!”說話的是個穿著貂皮大衣的中年女人,情緒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凌晨三點錄下的沉悶轟鳴聲。
“就是!光道歉有什么用?我們要的是解決!是安靜!”另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沉著臉附和,“我們花幾百萬買這里,圖的是品質生活,不是天天聽工地交響曲!”
“對!必須讓他們停工!”
“開發商得負責!要么退房,要么賠償!”
“找媒體曝光他們!”
不滿的情緒如同被點燃的干柴,瞬間在精致奢華的樣板間里蔓延開來。指責聲、抱怨聲、憤怒的質問聲此起彼伏,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沖擊著林晚的耳膜和神經。她感到手心微微出汗,臉上維持的笑容有些僵硬。陳總冰冷的目光和三天的期限,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
“請大家冷靜一下!”林晚提高了音量,試圖掌控局面,“我們理解大家的憤怒和訴求!鐵路部門也并非完全不作為。大家請看這里——”她指向屏幕上的截圖,“這是鐵路方面提供的說明,‘天窗點’施工是為了保障高鐵運行安全的必要措施,具有最高優先級……”
“安全?他們的安全重要,我們的健康就不重要了?”貂皮大衣女士尖聲反駁,“高鐵白天不能修嗎?非要深更半夜折騰人?!”
“就是!什么‘天窗點’,我看就是借口!”金絲眼鏡男推了推眼鏡,語氣刻薄,“他們就是懶!圖省事!不顧老百姓死活!”
林晚看著臺下群情激憤的業主,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幾天前,她的想法和他們幾乎一樣。但此刻,當她看到PPT上那些關于“天窗點”的解釋,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手機搜索到的那些紀錄片片段——寒夜里忙碌的橙色身影,老工人那句“安全第一”的樸實話語,還有……張鐵山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和怒吼時燃燒的眼睛。這讓她接下來的解釋,少了幾分純粹的公關辭令,多了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復雜意味。
“各位,”林晚的聲音沉靜下來,帶著一種試圖傳達理解的真誠,“鐵路運行是一個高度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系統。白天的確無法進行大型檢修,否則會影響數以萬計的旅客出行。‘天窗點’是唯一的選擇。鐵路工人也并非不顧及大家,他們同樣在惡劣環境下付出巨大努力……”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更大的喧嘩淹沒。
“你這是在替他們說話嗎?”
“開發商和鐵路穿一條褲子了?”
“我們不要聽解釋!要結果!”
林晚感到一陣窒息。就在她深吸一口氣,準備再次嘗試引導時——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一陣突兀的、帶著明顯不耐煩和急促的粗糲嗓音,如同石頭投入平靜(實則洶涌)的水面,瞬間壓過了業主們的喧嘩。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晚,都不由自主地轉向樣板間的入口處。
只見四五個高大的身影,正旁若無人地大步闖了進來!他們穿著沾滿大片黑灰色油污、泥漿點子的深藍色工裝(并非正式檢修的明橙色,更像是日常便裝或沾滿了油污的普通工作服),腳下是同樣臟兮兮的勞保膠鞋或沾滿泥土的舊運動鞋。每人手里都提著或扛著沉重的工具箱、長柄扳手、甚至還有一卷粗大的黑色電纜線。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身材最為高大魁梧,古銅色的臉龐線條冷硬如刀刻,濃眉緊鎖,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張鐵山!
他們身上濃烈的機油味、汗味和塵土氣息,如同闖入無菌室的異類,瞬間沖散了售樓處里精心營造的香氛和咖啡味。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立刻留下了幾道清晰的、帶著泥土和油漬的腳印。
“嚯!什么味兒啊這是!”貂皮大衣女士立刻嫌惡地捂住鼻子,尖聲叫道。
“保安!保安呢?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金絲眼鏡男也皺緊了眉頭,大聲呵斥。
西裝革履的銷售顧問和物業經理臉色大變,急忙想上前阻攔:“幾位師傅,你們不能進來!我們在開會!請走側門或者……”
張鐵山根本沒理會這些西裝革履人士的阻攔和業主們嫌惡的目光。他銳利的眼神在奢華的樣板間里迅速掃視一圈,目光精準地鎖定了客廳背景墻附近一個不起眼的、嵌在墻體內的灰色金屬配電箱。他無視了講臺上的林晚和臺下驚愕的業主,徑直帶著人,踏著沉重的步伐,目標明確地朝著配電箱走去。工具箱和工具磕碰在昂貴的地板和家具邊緣,發出“哐當”、“咔噠”的聲響,在寂靜下來的空間里格外刺耳。
“哎!你們干什么?!踩臟地板了!”一個年輕的女銷售心疼地叫道。
“別碰那個!那是裝修好的!”物業經理試圖去拉走在后面一個年輕工人的胳膊。
那個年輕工人,林晚認出正是那晚幫她修車的小劉。小劉胳膊一甩,動作不大卻很有力,掙脫了物業經理的手,語氣帶著點急迫:“別礙事!找你們工程部的人!小區邊緣埋的管線可能干擾了我們的信號傳輸設備,得立刻檢查這片的接地和屏蔽!晚了影響今晚天窗點施工!”他的話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和專業術語,聽得物業經理一愣。
張鐵山已經走到配電箱前,蹲下身,動作粗暴地一把扯開虛掩的裝飾面板,露出里面復雜的線路和開關。他濃黑的眉毛擰得更緊了,對身后跟來的物業工程部人員(剛剛被匆匆叫來)毫不客氣地說:“圖紙!這區域弱電管線的施工圖紙!立刻拿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在寂靜的樣板間里回蕩。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點燃了本就情緒激動的業主們的怒火。
“太不像話了!簡直是土匪!”
“看看!看看他們這身臟的!把樣板間當工地了?”
“還檢查什么?就是他們天天晚上弄那么大噪音!把他們趕出去!”
“對!趕出去!不準修!讓他們停工!”
憤怒的聲浪再次涌起,比剛才更加洶涌。幾個情緒激動的業主甚至圍了上來,指著張鐵山等人怒罵。
林晚站在講臺上,看著這混亂的一幕,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認出張鐵山的瞬間,心跳就莫名地漏了一拍,隨即又被這失控的局面攪得心煩意亂。看到業主們圍上去,她生怕發生沖突,連忙走下講臺,試圖安撫:“大家冷靜!冷靜一下!這幾位是鐵路的師傅,他們是來處理……”
“處理什么?處理怎么更大聲地吵我們嗎?!”貂皮大衣女士指著張鐵山的鼻子,唾沫橫飛,“我告訴你!今天不給我們一個停工的說法,你們別想走出這個門!”
張鐵山正蹲在地上,用萬用表測試著線路,頭也沒抬。業主的圍堵和指責,仿佛只是耳邊嗡嗡的蒼蠅。他全神貫注在眼前的儀表盤和線路節點上,那專注的神情,與周圍奢華的環境和憤怒的人群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師傅!師傅!”物業工程部的人滿頭大汗地拿著一卷圖紙跑過來,“圖紙來了!”
張鐵山這才抬起頭,一把抓過圖紙,迅速展開,粗糙的手指在復雜的線條上快速滑動比對。他的動作迅捷、準確,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專業感。幾秒鐘后,他指著一個節點,對物業人員和小劉等人快速下達指令:“這里!弱電管溝和我們信號電纜的屏蔽層距離不夠!感應干擾源找到了!小劉,準備臨時屏蔽材料!你們(指物業),立刻找人,按我標注的點,在樓外接地樁位置加裝輔助接地板!動作快!天黑前必須搞定!”
他的指令清晰、果斷,沒有絲毫廢話,帶著一種戰場上指揮官般的雷厲風行。小劉等人立刻應聲,打開工具箱,拿出成卷的錫箔狀材料和工具,開始麻利地操作。
“喂!你聽見沒有?!讓你們停工!”金絲眼鏡男見張鐵山完全無視他們,氣急敗壞地伸手想去推搡他。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張鐵山肩膀的瞬間,張鐵山猛地轉過頭!
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和一種被冒犯的戾氣,如同出鞘的利刃,直直刺向金絲眼鏡男!那眼神中蘊含的威壓和長期與鋼鐵打交道的煞氣,讓金絲眼鏡男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保障行車安全是第一位的!有什么問題,找我們段里或者開發商談!別在這里妨礙我們處理緊急隱患!”張鐵山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硬度。他不再理會嚇退的金絲眼鏡男,繼續低頭指揮工作。
林晚站在幾步之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張鐵山。看著他蹲在光潔的地板上,油污的工裝褲蹭著昂貴的進口地毯;看著他布滿老繭、沾著新蹭上油污的手指精準地在圖紙上移動;看著他專注得近乎冷酷的側臉和發號施令時那不容置疑的氣場;看著他一個眼神就逼退了憤怒的業主……一種極其強烈的沖擊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猛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房。
這與道口相遇時的暴怒不同,這是一種更內斂、更純粹、源于絕對專業和強大掌控力的雄性力量。與周圍那些西裝革履、只懂得抱怨和施壓的男人(包括她自己公司的某些人)相比,張鐵山就像一把未經打磨卻鋒芒畢露的重劍,粗糲、直接、卻蘊含著斬斷一切亂麻的力量。
“保障安全第一?”林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走上前幾步,站到了張鐵山斜對面。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響起,帶著項目總監應有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張班長,保障安全我們理解。但業主們的健康和生活質量,也同樣需要保障!你們處理隱患我們配合,但能否請你們在施工時,采取更有效的降噪措施?或者,優化一下大型設備的作業時間?哪怕縮短一點點高噪音時段也好?”
這是她作為開發商代表,必須發出的聲音。但她的語氣,比起之前的純粹控訴,多了一份基于了解的、尋求平衡的意味。
張鐵山正在指揮小劉將一塊臨時屏蔽材料壓在線路上,聞言,動作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向林晚。他的目光在她精致卻難掩疲憊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舊銳利,卻少了道口時的暴怒,多了幾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似乎也驚訝于她這次沒有直接吼“停工”。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帶著慣有的冷硬和嘲諷,但語氣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拔高,只是用他那粗糲的嗓音,斬釘截鐵地說:“降噪?我們在做!新設備在引進,老設備在改造!但林總監,你告訴我,液壓泵要出力,怎么讓它不響?鋼軌要打磨,砂輪接觸鋼鐵,怎么讓它沒動靜?至于時間……”他指了指物業人員正在緊急聯系施工隊加裝接地板的手機,“‘天窗點’就那么多,每一分鐘都是卡死的!大型設備啟動一次耗時耗力,提前關?延后開?耽誤了核心作業,留下的隱患,就不是噪音,是車毀人亡!”他再次強調了“車毀人亡”,字字千鈞。
他不再看林晚,轉頭對小劉吼道:“這邊壓緊!測試信號恢復情況!”
“是!班長!”小劉大聲回應,動作更快了。
林晚被他的話噎住。他說的每一個困難,都基于冰冷的物理定律和嚴苛的安全規程。她無法反駁。看著他再次投入到緊張的排障工作中,那專注的側臉在奢華水晶燈下顯得格外剛毅,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脖頸滑入衣領。一種復雜的情緒在林晚心中翻騰——無力、挫敗,卻又混雜著一絲被這種純粹力量和責任感所吸引的悸動。
周圍的業主也被張鐵山那番帶著金屬質感的話語和強大的氣場震住了一瞬,叫罵聲低了下去,但不滿的竊竊私語仍在繼續。物業和銷售們則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很快,在小劉等人熟練的操作和物業人員的緊急配合下,干擾源被臨時屏蔽,加裝接地板的指令也下達完畢。
“行了!暫時壓制住了!晚上上線前再復測一次!”張鐵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雖然沒什么用),動作干脆利落。他掃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蹭上的油污和泥土),又看了一眼周圍臉色難看的業主和西裝革履的眾人,臉上沒有任何歉意,只有一種“任務完成”的冷硬。
“收工!”他大手一揮,對小劉等人說道。幾人立刻收拾起工具和材料,動作麻利。
張鐵山最后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晚。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林晚的眼神復雜,有職業性的堅持,有未消的困擾,還有一種張鐵山看不懂的、深藏的探究。張鐵山的眼神則依舊銳利如初,帶著一種“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疏離,但似乎也少了幾分最初的純粹敵意。
他什么也沒說,轉身,帶著他那群與這奢華環境格格不入的“臟兮兮”的工友,踏著沾滿泥污的鞋子,扛著沉重的工具箱,如同來時一樣,旁若無人地穿過鴉雀無聲的樣板間,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座水晶宮。留下滿地狼藉的腳印、濃烈的機油味,以及一群錯愕、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業主和工作人員。
林晚站在原地,望著他們消失在門口的背影,特別是張鐵山那寬闊而挺直的背影。售樓處里重新響起的業主們的抱怨和質問聲,似乎變得遙遠而模糊。她的耳邊,仿佛還回蕩著張鐵山那斬釘截鐵的“保障安全第一”,以及他蹲在地上,專注地指著圖紙、發號施令時,那充滿力量感和掌控力的畫面。
那粗糲的、帶著機油味的專業素養和雷厲風行的氣場,像一顆投入她平靜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這次碰撞,沒有贏家,卻在林晚心中,留下了一道遠比油污腳印更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