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立秋，風中帶了涼信。

清晨的蟬鳴也添了幾分蕭索。

清潭高一的第一次摸底考，氣氛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早讀課，領讀的是慕錚。

他的聲音清冽，隔著氤氳的晨霧，每個字都敲得人耳廓發麻。

南薰跟著全班同學跟讀，卻總覺得自己的心跳亂了節拍。

“各位考生前往考場就緒，祝大家取得優秀的成績。”

廣播聲打破沉寂，班主任立刻催促：“趕緊的，去各自考場，別丟三落四！”

走廊光影斑駁，被人群切割成凌亂的碎片。

南薰抱著筆袋疾走，透明文件袋里的筆桿互相碰撞，發出清脆又急躁的聲響。

拐角處，她一頭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

“砰”的一聲悶響。

文具散了一地。

她狼狽地抬頭，撞見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是慕錚。

他彎腰，晨光在他身上鍍了層淡金。拾起文具時，校服袖口微微滑落，一截手腕上，猙獰的疤痕一閃而過。

南薰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當心。”

他將筆袋遞還，聲音清冽，指尖無意間擦過她的手背，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南薰攥緊筆袋，指尖滾燙，只能怔怔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校服下擺揚起一個清冷的弧度。

耳根，悄無聲息地紅了。

考場里，意外再次降臨。

南薰的49號考位，竟然缺了一把椅子。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

慕錚扛著一把鐵質的椅子逆光走來，陽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頜線。

刺啦——

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響，劃破了考場的安靜。

全考場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他卻毫不在意，徑直走到南薰面前，將椅子穩穩放下。

那一刻，南薰聞到了他袖口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雪松氣息。

清冷，又帶著一絲暖意。

他什么也沒說，只在轉身時，視線與她輕輕一碰。

僅僅一秒，卻像有無聲的電流穿過。

南薰的心跳，徹底失控。

她忽然想起最近聽的廣播劇臺詞——“可你眼中神情的對白，如煙花短暫……”

廣播里，監考老師拆封試卷的窸窣聲，將她的思緒拉回。

考試開始。

當作文題目躍入眼簾時，南薰的筆尖頓住了。

“一群人來到洞穴，點燃蠟燭，驚動了棲息的蝴蝶，它們飛向了更深更黑的地方……”

蝴蝶，驚動。

更深更黑的地方。

她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慕錚手腕上那道一閃而過的疤痕。

還有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藏著無盡黑暗的眼睛。

他是不是，也曾被人驚動，才躲進了誰也看不見的角落？

南薰握緊了手中的凱蒂貓限定黑水筆，不再猶豫。

她沒有去寫空泛的環保議題，也沒有去討論宏大的人與自然。

筆尖在稿紙上流淌。

她寫的，是一個關于“驚擾”的故事。

無心之舉，也可能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掀起一場海嘯。

一束光，或許并非總是溫暖，也可能是刺破黑暗的利刃，讓習慣了黑暗的生物，不得不逃向更深的絕望。

她寫得很快，那些翻涌的情緒，那些關于他的猜測，都化作了紙上的文字。

“叮鈴鈴——”

下課鈴聲撕裂了考后沉悶的空氣。

教室里瞬間活了過來，對答案的聲音，去衛生間的腳步聲，嘩啦啦翻動數學書的聲音混成一片，所有人都在為下一場硬仗做準備。

數學是慕錚的絕對領域，那道壓軸的數列求和，他只用錯位相減法便一眼看穿了結果。

他的解題步驟清晰得像印刷范本，字跡更是帶著一股鋒利，力透紙背。

……

翌日，晴空萬里。

語文老師讓課代表熊雅去辦公室搬試卷。

熊雅順手拉上了南薰和鄧綏，三個女孩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聽見里面一陣騷動。

12班的“消息通”葉清云正扒在講臺邊上，神神秘秘地起哄，“我剛路過辦公室，聽見羅老師跟隔壁班班主任炫耀，說咱們班這次語文出了個132分，全年級第一！”

“哇哦——”

班里男生集體發出一陣夸張的抽氣聲。

胡羽初把語文書卷成一個話筒，對準葉清云：“葉子，別賣關子了，是不是我們班長大人又霸榜了？”

葉清云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這我哪知道，等試卷發下來不就得了。”

男生們沒問出結果，又各自埋頭背起了公式。

后排角落，慕錚正和席舜城、胡羽初玩著紙牌，他指間夾著牌，姿態慵懶，對周遭的熱議充耳不聞。

三輪下來，席舜城第一個出局。

緊接著，慕錚也GameOver。

胡羽初把牌一甩，得意洋洋地宣布：“輸的人請客喝奶茶，我跟席舜城一人一杯！”

席舜城擦了擦手心的汗，憨笑著認栽：“行，我認賭服輸。”

慕錚靠著椅背，唇角勾著一抹淡笑，沒說話。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傳來女孩們清脆的笑聲，像風鈴闖入。

“南薰，你這次語文也太神了！132分，直接把慕神都給秒了啊！”熊雅抱著一摞試卷，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嘆。

南薰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有，我理科被他甩開十萬八千里，總分根本沒法比。”

“別這么說嘛，”鄧綏鼓勵她，“保持住這股勁，你也能成為和慕錚并駕齊驅的真學霸！”

南薰低頭，眼神閃爍，輕聲說：“追上他那種天賦型選手，得靠熬干多少個夜晚的題海戰術才行啊。”

她的聲音很輕，卻足夠清晰。

正在轉筆的慕錚，指尖的動作頓了一瞬。

熊雅抱著試卷站上講臺，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近乎神圣的語氣宣布：“高一12班的同學們，月考語文試卷，現在開始發放。”

她頓了頓，念出第一個名字。

“南薰，132分。”

三個音節，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教室里蕩開層層漣漪。

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名字的主人。

慕錚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疏離的眼睛，不偏不倚地望了過來。

恰好迎上她慌亂躲閃的視線。

窗外的蟬鳴忽然變得洶涌，將整個世界都填滿了。

風從窗口灌入，吹起他攤在桌上的試卷一角。

作文那一欄，鮮紅的“48分”刺痛了誰的眼。

而南薰攥著自己的卷子，指尖微微發燙，她那張作文紙上，是一個出乎意料的“52分”。

悸動，雀躍，還有一絲絲緊張。

少女的心臟，在那一刻，跳動得快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所有無處安放的暗戀心事，都匯成了他此刻投來的，帶著探究的目光。

放學后，走廊盡頭的公示欄前，圍了不少人。

語文老師將兩份滿分作文并排貼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一份屬于慕錚，字跡工整得如同印刷體，一筆一劃，冷靜克制。

另一份屬于南薰，她的連筆字靈動飛揚，帶著少女獨有的鮮活氣息。

老師的紅筆批注更是惹眼——

“情真意切，雋永傳神。”

一片飄落的梧桐葉，打著旋，恰好停在兩個名字之間。

像極了那個撞滿懷的清晨，他彎腰時，發梢不經意掠過她鼻尖的癢。

周五的夕陽，把整條街都染成了溫暖的橘色。

南薰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余光里，是三個少年并肩走出的身影。

慕錚走在最前面，黑色書包松垮地斜背著，單手夾著一個籃球。

他回頭催促：“胡羽初，跟人約了六點，走快點。”

少年轉身時，校服下擺被風帶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夕陽的余暉給他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頜線鍍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光。

熊雅湊到南薰耳邊，壓低聲音，興奮地說：“你知道嗎？今天放學，我們班籃球隊要跟高三的打比賽！慕錚帶隊，好多人都去看呢！”

南薰抬起眼，眸中漾開一抹淺笑：“那我們班肯定能贏。”

“走走走，咱倆也去湊個熱鬧，給他們加油去！”熊雅不由分說地勾住她的肩膀，拉著她就往外走。

南薰沒有拒絕，任由她拉著，腳步卻不自覺地加快，跟上了前面那道修長的身影。

體育館里早已人聲鼎沸。

高三那邊，是鄭燮和阮翊恩領銜的校隊主力。

而高一這邊，慕錚、胡羽初、席舜城他們已經換好了球衣。

裁判員是學生會主席周燁，他拿著話筒，正在活躍氣氛：“高三的學長們經驗老道，高一的學弟們銳不可當！這場對決，究竟誰能笑到最后？”

岑纓笑吟吟地坐在南薰身旁。

“那個解說員是哪個班的？”南薰推了推她的胳膊。

“這你都不知道？！”岑纓一臉驚奇，“高三1班的周燁，我們南蕪中學的校霸，南中亂不亂，燁哥說了算！”

南薰心頭一跳，不禁感慨，“看來是個風云人物。”

廣播里，周燁的聲音帶著幾分桀驁不馴的控場感。

“高一客場作戰，能否背水一戰？還是高三主場重鑄榮光？”

“入學首戰，正式打響！”

哨聲刺破體育館的喧囂。

一道藍色的身影如閃電般切入，球服背后“南蕪中學23號”的字樣在燈下晃動。

慕錚。

他的對手，8號鄭燮，是高三成名已久的前鋒。

開局高一球權，卻被高三一波反攻壓制，鄭燮單打犯規，連下4分。

比分6:1。

高一內線籃板占優，胡羽初搶下關鍵籃板，長傳發動快攻。

籃球精準地落到慕錚手中。

他如手術刀般撕開防線，將比分反超至7:6。

高三立刻調整，鄭燮一記三分，比分再次變為7:9。

球場上的每一次攻防轉換，都牽動著南薰的心弦。

胡羽初左手運球，在對手的緊逼下，手腕一抖，球已傳出。

慕錚接到球。

他抵住防守，身體幾乎與底線平行，而后悍然起跳。

身體在空中舒展成一道驚人的弧線。

三分命中。

10:9。

全場爆發出尖叫。

慕錚掀起球服下擺，抹去下頜的汗珠。

他轉過頭，目光穿過沸騰的人群，精準地搜尋著觀眾席的某個角落。

南薰的心跳驟然停頓。

視線在空中交匯的瞬間，她卻像受驚的兔子，猛地低下頭，指尖的鉛筆在素描本上劃出一道錯亂的線條。

慕錚的目光在她低垂的頭頂停留了一秒，隨即被場上的戰況拉回。

下半場，戰況愈發膠著。

胡羽初與夏賢尚，兩個頂尖后衛的對決，每一次傳球都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高三的柳洙赫也開始發力，一記強硬的2+1，將比分死死咬住。

比賽進入最后一分鐘。

時間仿佛被放慢了。

慕錚在外線接到球，沒有絲毫猶豫，起手，投籃。

籃球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唰——

空心入網！

關鍵三分！

全場觀眾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最后三秒，球再次回到慕錚手中。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姿勢。

他再一次起跳。

時間定格在他滯空的瞬間，汗水從發梢甩出，在燈光下碎成晶瑩的光點。

哨聲響起。

球進。

41:31。

比賽結束。

高三那邊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幾個學長下頜線繃得死緊，眼神交錯。

鄭燮一腳踩在計分牌上，用鞋尖碾著上面的數字，冷笑出聲。

“高一崽子們，不過是仗著周燁吹偏哨。”

張洪澤抱臂斜睨著慕錚，語氣輕蔑：“最后三秒偷個雞，也算本事？下次月考，籃球館見真章。”

夏賢尚蹲在長椅旁，將礦泉水瓶捏得咔咔作響，指節泛白。

“四月份市聯賽等著，老子要把23號釘死在籃板下。”

慕錚沒說話。

他彎腰，撿起那塊被踩臟的計分牌。

他用自己的校服下擺，一點點，擦干凈上面的灰塵和鞋印。

然后，他把計分牌倒過來，掛回計分臺。

他轉身，沖著那群學長，亮出了自己的手機屏幕。

屏幕上，是市聯賽的報名表。

“十月見真章，太沒勁。”

慕錚的嘴角勾起一抹懶洋洋的弧度，眼底卻燒著灼人的火。

“下周，校隊集訓。體育館鑰匙在我這兒，每天六點鎖門。”

阮翊恩大步走過來，臉上是輸得心服口服的坦然。

“跟學弟打球，真帶勁！下次市聯賽再戰！”

他伸出右手。

“擊掌！”

清脆的擊掌聲，是少年間最直接的盟誓。

葉清云和鄭燮還在掰扯著一張戰術圖，直到晚自習的廣播響起，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人群散盡。

南薰走到場館門口，忽然停下腳步。

她蹲下身，假裝在系鞋帶，余光卻死死鎖著不遠處那個身影。

帆布鞋帶早已系成了死結，她的手指只是機械地繞著。

她走得太匆忙，將最重要的東西遺落在了觀眾席。

一本素描本。

最新三頁，是未完成的速寫。

慕錚穿著23號球衣運球的模樣。

他跳投三分的模樣。

中場休息，他脫掉球衣擦汗時，汗濕的肌肉和六塊腹肌的輪廓。

還有，他左肩上那只蝴蝶紋身，和她看不懂的“Y2K”。

慕錚察覺到周圍的安靜。

他邁開長腿，帶著勝利者的燥熱，一步步踏上觀眾席的階梯。

一本素描本安靜地躺在座位上。

他撿了起來。

翻開。

紙頁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竟是自己。

一筆一畫，勾勒出他都未曾留意的細節。

他眼眶發熱，心臟像是被一只滾燙的手攥緊，連呼吸都變得滯澀。

落日熔金，火燒云在天際線上野蠻生長，壓抑的瑰麗，預示著一場將至的雷雨。

一片楓葉打著旋，落在慕錚的肩上。

胡羽初走過來，拍了拍他的后背。

“慕錚，這次多虧了你。對了，班主任跟我說，學校要從高一選廣播員，他很看好你。”

“有這回事？”慕錚的聲音有些啞。

“千真萬確，我可羨慕了。”

“下周二班會，我等通知。”慕錚合上素描本，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一個滾燙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