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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應該得償所愿(一)

十歲那年,我問母親,既然養不起,為什么當初要把我生下來?

為什么把我扔在老家,又生下了妹妹?

她說:不是迫不得已,誰愿意與孩子分開。

說等到穩定下來一定接我回去。

多年以后,她病臥在床,我能做的就是給她請個護工。

喬珠被送回老家的時候,十歲。

那天,整個河洛村被大雪覆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父親背著她的行李,母親抱著兩歲的妹妹,走得又急又快。

喬珠跟在后面,左腳踩著父親的腳印,右腳踩著母親的腳印,走得慢,被遠遠甩開了一段路,母親的囑咐飄在風雪中。

“珠珠,以后要聽爺爺的話,等爸爸媽媽在城里買上房子,就把你接過去……”

喬珠悶不吭聲,在拐彎的時候,慢慢停下了,不遠處,正上演一出“母行千里兒擔憂”的戲碼。

那是喬珠第一次見到許楠風。

風雪呼嘯中,八歲的許楠風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抓住母親的衣服,小跑著才能跟上她的步履匆匆。

“媽媽,你不要擔心我,我會聽話的,你也要好好吃飯,你不要熬夜,不要總是喝酒,生病了要吃藥,晚上睡覺的時候鎖好門……”

喬珠冷眼看著,覺得無趣,繼續低頭尋找父親的腳印,走了幾步,身后傳來哭聲。

“媽媽,等我生日的時候,你記得來接我,你別把我忘了……”

喬珠聽見哭聲時,停了一下,回頭。

那輛原本停在路邊的白色轎車漸行漸遠,男孩應該是跟著跑摔倒了,此刻正趴在雪中,望著前方遠去的車子大哭。

喬珠見他越哭越厲害,手埋在雪中也不知道爬起來,就走過去,用腳踢踢他的腿。

“大過年的你也不嫌晦氣,再哭我揍你了,快起來!”

哭聲更大了。

喬珠雙手叉腰,又踢了下,“你就是哭瞎了,你媽媽也不會來接你。”

這話許楠風不愛聽,從地上爬起來跟喬珠理論,“會來的,媽媽說等我生日就來,她會來的!”

喬珠見他起來了,伸手給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盯著他哭紅的眼眶,似惋惜又似同情地揉亂他的頭發。

“笨蛋,大人的話,都不能信,信了要倒霉一輩子。”

她轉身繼續往巷子里走,這一會兒的功夫,父親和母親的腳印已經被大雪覆蓋,只勉強還能看到痕跡。

喬珠正要抬起腳,身后傳來男孩脆生生的聲音。

“姐姐,媽媽不會騙我的!”

喬珠沒再搭理他,只是抬起的腳沒有去踩父親的腳印,而是在旁邊重新踩出一個新腳印。

一個屬于她自己的腳印。

大人的話,喬珠是信過的。

她剛斷奶就被留在河洛村,母親跟著父親外出打工,用母親的話說,沒辦法,家里太窮,不是迫不得已誰愿意跟孩子分開。

“靠你爸爸一個人掙錢,什么時候才能有盼頭,珠珠啊,你放心,明年爸爸媽媽在蘇州穩定下來就把你接走。”

喬珠信了這話,結果母親每年都是同一句道歉。

“珠珠,我和你爸現在還在工地上,環境太差,你過去也是跟著我們吃苦,再等幾年,等爸爸媽媽再掙多點錢,就把你接過去享福。”

就這樣,她等了九年。

九歲的時候,喬珠實在受不了爺爺的苛待,也像許楠風一樣,追著車一直跑。

母親看到她摔倒,下車,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她也哭得死去活來,這才終于離開了河洛村。

其實這些年他們存了錢,租了干凈的房子,買了二手車,已經有能力把喬珠接過去,但準備接的時候母親又懷孕了,無法同時顧及兩個。

這次,喬珠以為,終于能跟父母在一起生活了,結果這幸福只持續一年。

父親辦事周全,有腦子,在工地很受老板器重,給老板當了多年心腹,摸清了里面的門道,也有了一些人脈,他打算自立門戶。

母親支持他賭一把,父親也有信心,于是兩人一拍即合,這一拍,就把喬珠拍出去了。

“珠珠,接下來爸爸會很忙,你妹妹又小,媽媽實在顧不過來,你回爺爺那上學好不好?”

喬珠問母親,當初既然養不起,為什么要把她生下來?

母親說,結婚兩年內不生孩子,在村里抬不起頭。

喬珠又問,現在生活得也沒有多好,為什么要生下妹妹?

母親說,“沒有多好,但也沒那么窮了,養一個小的沒問題,等以后咱們有錢了,媽媽再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

喬珠第一次沖母親發火,“我和妹妹一樣大的時候,是在老家的,現在你們要送回去一個,輪也該輪到妹妹了吧!”

母親抱著被她嚇哭的妹妹,神情嚴肅。

“珠珠,你是姐姐,你不能吃妹妹的醋,你爺爺年紀大了,照顧這么小的孩子照顧不好,誰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你放心,等你上高中的時候,爸爸媽媽一定把你接過來。”

回河洛村,五個小時的路程,喬珠覺得這返程的路,跟她的年紀一樣長,長到她覺得這輩子都走不出河洛村了。

那天父母走的時候她沒出去,她嫌冷,也確實冷,她也不知道今年冬天怎么這么冷。

這次回來后,喬珠再也沒提過讓父母來接她的事。

喬珠在這里的生活并不好,奶奶倒是很疼她,可惜奶奶走得早,爺爺偏心大伯和小叔,最不喜歡父親,因此也不喜歡她這個孫女。

小叔把老婆打跑了,自己出去打工,留下兩個孩子也給爺爺養著,所以爺爺一個人帶三個,喬珠是最受氣的。

飯后讓她刷碗掃地,地里有活只帶她去干活,能進廚房的時候讓她做飯,喂豬喂雞喂狗都是她的活,無論誰犯了錯,都拿她當出氣筒。

這些事,喬珠從來沒跟父母說過,因為母親總是說,“珠珠,只要你聽爺爺的話,爸爸媽媽就早點來接你。”

她害怕爺爺說她不聽話,所以她非常聽話。

這次回來后,她不打算再聽話。

她開始厭惡學習,上課睡覺,作業不寫,成績跌出班級前三。

老師讓叫家長,爺爺說他只管吃喝拉撒,學習的事他管不了,老師無奈給父母打電話。

父親剛剛自立門戶,正慢慢摸索,忙得沒空接,母親說可能是轉學一年的原因,別著急,給她時間緩緩。

于是,沒人再管她。

喬珠覺得這樣挺好,沒人管沒人問,想干什么都可以隨心所欲。

小叔家的兩個兒子一個四歲,一個六歲,小的搶她書包,她直接揍哭,大的偷錢后像從前一樣冤枉她,她見一次打一次,打到他受不了主動承認。

老爺子把兩個親孫子放在心尖疼著,平時碰一下都心肝寶貝地哄半天,見她把人揍哭,拿著搟面杖追著她打,從村頭追到村尾,差點把自己累死。

打不著,咽不下這口氣,他就從別處發泄。

吃飯的時候故意不叫她,等他們吃完了再讓她吃殘羹冷飯,以她的房間要騰出來養雞為由把她趕去有老鼠的倉庫住,把母親給她買的新衣服送給大伯的女兒。

喬珠已經不怕他了。

不叫她吃飯,她直接連盆帶鍋倒給院子里的大黃狗,誰也別吃。

讓她睡有老鼠的房間,她每天晚上拿著棍拿著盆坐在院子里擊打奏樂,誰也別想睡。

把她的衣服送人,她趁著老爺子不在,用剪刀剪爛他的衣服,誰也別穿。

幾次之后,老爺子不敢惹她了,想讓父母把她帶走,又惦記著父親給的生活費,于是就整個村子的溜達,說她小小年紀心眼壞得沒譜,長大了也是個禍害。

在老爺子的賣力宣傳下,村里的孩子基本都被家長耳提面命,不要跟她這個壞孩子玩,所以村里的孩子都不搭理她。

除了許楠風。

許楠風的父親病故了,他母親要工作,顧不上他,所以把他送來外婆這。

許楠風的外婆和喬珠的爺爺家是緊挨著的,就隔著一堵墻,兩家是鄰居。

喬珠其實不愛跟他玩,因為這小子是傻的。

那年風雪呼嘯中,她就告訴過他,大人的話不能信,讓他別對他媽有期待,結果這傻子第二年生日,搬個凳子在村頭等,一坐就是一天,千呼萬喚人也沒來。

她問他失望嗎?

他說不失望,只是心疼,他說他母親肯定是因為太忙了,所以才失約了,他說他有外婆照顧,但是母親就一個人,他擔心母親生病。

瞧瞧,多傻的孩子。

喬珠之所以愿意跟他玩,也是因為他傻,因為他始終相信他的母親會來接他,她想看到他希望破碎的那天,她會在那天嘲笑他,她覺得很爽。

因為嘲笑他,就像嘲笑從前的自己。

可惜兩人不是一路人,喬珠怎么墮落,許楠風就怎么積極上進。

許楠風喜歡學習,熱愛生活,明明比她小,講起大道理卻一套一套。

喬珠吐槽父母,許楠風就一臉嚴肅地教育她。

“你不能對你爸媽有這么多抱怨,你母親十月懷胎生了你,你應該感恩,他們也不想跟你分開,他們是為了讓你有更好的生活,他們是值得敬重的,你要好好學習報答他們。”

喬珠問他開家長會卻沒有家長去難不難過,他就搖頭說她想法偏激。

“為什么要比這些?外婆說了,沒有父母在身邊,正好可以堅定我們百折不撓的斗志,經受生活磨煉,才是人生遠大理想的開始,你可以跟他們比成績,比明天和未來。”

喬珠不愛聽這些大道理,很長一段時間沒來找他。

他繼續做他的書呆子,她繼續過她瀟灑無約束的日子,她跟著班里的男生打架,掏鳥窩,打彈弓,下河抓魚……

偶爾在家門口碰到許楠風,她想給他兩條剛抓的魚。

他又開始唐僧念經,讓她不要荒廢學業,喬珠就哼著小曲從他身邊路過,魚也不給他了。

許楠風初一的那個暑假,他外婆突發腦梗離世,他母親終于回來了。

卻不是來帶他走的,而是要把他送到舅舅家,因為他母親又要結婚了,嫁給了一個二婚沒孩子的男人。

那男人說,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才能把許楠風接過去。

許楠風的舅舅家在鎮上,喬珠聽說這事后,覺得畢竟相識一場,就去送他,許楠風還是那個會講大道理的許楠風。

“珠珠姐,我知道我說話你不愛聽,可我還是想跟你說一句,無論你多恨你的父母,你的人生已經如此,你已經改變不了。

“如果你未來有孩子,你現在不上進,你的孩子也會像你痛恨父母一樣痛恨你,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明天,只能靠你自己去實現,所以,為什么要這么糟糕地活著呢?

“你想氣你的父母,你想走彎道讓他們后悔,其實你是把你自己坑了,跟誰過不去,也別跟自己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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