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葬禮的哀樂盤旋在汴梁城上空,如同鉛灰色的烏云低低壓在人心上。入夜,白日喧囂沉淀,唯余素白燈籠在深宅重院的寒風中顫抖,投下幢幢搖移的鬼影。廳堂內外一片素白,白幡低垂,紙錢余燼打著旋兒無聲飄落,沉滯的空氣里膠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慟、惶恐、以及那在沉寂下無聲奔涌沸騰的恨火。
中路大廳東側的“靜心閣”耳房,是唯一不見燈燭明亮的地方。此閣本是家主蕭承業平日處置機要之所,如今深陷病榻,閣內外只余更深沉的死寂。廊下臺階陰影里,蕭絕抱臂獨坐,玄色布袍與夜色融為一體,仿佛只是廊柱投下的一道虛無的影。
蕭霓裳自靈堂方向而來,腳步輕得如同踮著腳尖。一身重孝麻衣白得刺眼,襯得她本就如雪的臉色愈發慘淡透明,連嘴唇都無半點血色。白日靈堂那場驚雷般的天機院查探,將她本就脆弱的神經徹底割裂。她一步步走上臺階,白日蕭絕在棺前那撕心裂肺的一跪,那失態滑落的淚水,那雙望向棺木深處、盛滿無盡痛苦與無力感的眼眸,在她混亂的記憶里反復灼燒。還有那枚小小的、金絲鏤空銀球耳飾……它在天機院執劍冰錐般目光下反射出的那一點寒光,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破碎的心上。
她想撲上去抓住他的衣襟嘶喊質問,可那滴淚的重量,讓她舉步維艱。
“二哥……”她的聲音低得像風中游絲,在蕭絕身前兩步處站定,身體難以抑制地輕顫,“白日…白日靈堂上…”話沒說完,巨大的委屈和恐懼便哽住了喉嚨。她想問,那聲音究竟是不是你的?為何會在墻外?為何偏偏聽見哥哥垂死掙扎?那眼淚究竟是真是假?
蕭絕抬起頭。廊檐外一點稀薄星輝落進他眼中,沒有光,只余下兩汪深不見底、仿佛吸納了所有夜色與寒霜的死潭。他的神情是凝凍的。白日那如潮水般劇烈洶涌、甚至失控流露的悲慟,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疲憊的痕跡刻在他眉宇眼角間,深如刀痕。他沒有回應霓裳的稱呼,目光穿透她微微顫抖的身影,落在更遠處庭院深處沉沉暗影里飄落的紙灰上,聲音淡得沒有重量,卻比寒潭更冷:
“霓裳,明日出殯,送兄最后一程。莫要多想。”
“送兄……”霓裳被這句平淡得近乎無情的話砸得心頭劇痛,后面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里。那淚……是真的嗎?抑或是冰冷的算計裹上的人皮?她望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側臉,寒意像無數細針,從骨髓深處刺透出來。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顫抖著,想要觸碰袖袋深處那枚堅硬的物件——白日天機院查勘離去后,她鬼使神差從哥哥枕邊取回的耳飾。冰涼的觸感隔著布料傳來,幾乎凍傷她的指尖。
“回去吧。”蕭絕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仿佛剛才那短促的稱呼、那短暫的交鋒,都未曾發生過。他的身體重新靠回冰冷的廊柱陰影里,再次融進那片沉寂的暗影,不再看她一眼。他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徹底的倦怠與疏離,仿佛剛剛卸下一座無形的大山,又或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無法想象的長途跋涉,耗盡了所有維系人形的力氣。
風不知從哪里卷來一片未燃盡的紙錢灰燼,落在霓裳繡著暗白卷云紋的鞋尖上。她看著那點轉瞬失去熱度的灰燼,又看著廊柱下那片凝固的暗影,身體里那股支撐著她從靈堂走到這里的力氣被猛地抽空。她連告退也未能說出,轉身腳步踉蹌地走下臺階,素白的身影很快隱沒在靈堂方向更濃厚的白色哀霧里。
廊柱下的蕭絕,在她身影消失于白霧的剎那,眼底深處那片凝凍的死潭微微蕩開一絲漣漪。并非溫柔或愧疚,而是更深邃、更冷漠的計算——這丫頭心中的疑忌和恐懼已達到某個臨界。很好。混亂的種子已埋下,只待合適的風雨。
同一輪慘淡的上弦月下,趙府正宅深處。
白日蕭府門前厲鬼索命般的叫陣和“血債血償”的詛咒聲浪,如同淬毒的匕首,扎穿了趙府森嚴壁壘下刻意維持的鎮定,留下深可見骨的創口,無聲滴著膿血。府內巡防比平日里嚴密十倍不止,甲士林立,火把通明,映著刀槍泛起的寒光,人人面沉似鐵。氣氛壓抑粘稠,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硝煙味和更深沉的恐懼——府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家主趙巖當街被斥,閉門不出的異狀,如巨石般懸在每個人心頭。
一座偏僻的暖閣深處,卻與外界肅殺隔絕開來,燈火跳躍不定。紅泥小爐上溫著滾燙的酒,案幾上幾碟精致小菜已涼。紫檀圈椅上,趙巖寬大的蟒袍略顯松垮,肥胖的身軀癱在椅背深處。燭火將他的影子巨大猙獰地投射在墻上。白日里在正門外被蕭氏老賊指著鼻子罵的畫面如同滾燙的烙鐵,在他腦海里反復灼燙。屈辱!滔天的屈辱!更如附骨之疽的是巨大的驚疑和后怕!
那天機院執劍最后那句如同厲鬼宣判般點向蕭絕的話語——“棲云閣西側墻外瓦礫堆下,有可疑呼吸滯停一炷香!疑似精通龜息伏脈之人施音功擾襲!”——每一個字都在他耳邊轟隆作響!
音功擾襲!
李虎?!那該死的、臉上蜈蚣疤的李虎死了!死在了三岔口的渾水里!帶走了那個裝著致命證物(毒瓶蓋)的藥囊和指向他趙巖的鐵證!可那晚寒骨簪神秘共鳴的嗚咽之聲是誰發出的?!那精準射到他腳下的、揭露李虎和蜀中毒物的密信又是誰投送的?!
一個巨大的、冰冷徹骨的恐懼旋渦緊緊攥住了趙巖的心臟!有人在暗中操控一切!有一雙眼睛,冰冷地穿透了他府邸高墻的每一個縫隙!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滾燙的烈酒,辛辣燒灼著喉嚨,卻無法驅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白天蕭氏族人如惡鬼般的叫囂仍在耳邊回蕩,和那晚冰冷的嗚咽聲漸漸重疊、扭曲!
“咕……咕嚕嚕……”
腸胃深處猛地傳來一陣沉悶怪異的蠕動痙攣聲!強烈的惡心感如同狂潮從腹底猛沖上來!伴隨而至的,是一股無法形容的、從骨髓最深處涌出的冰冷劇痛!那疼痛尖銳詭異,瞬間游走四肢百骸!比白日里在府門外直面羞辱更猛烈數倍!
“噗——咳咳咳!!”趙巖劇痛之下,一口滾燙的酒液混合著沒咽下去的菜肴渣滓狂噴出來!濺在紫檀幾案和他華貴的蟒袍前襟上,一片狼藉!
冷汗如同涌泉,瞬間從他額頭、頸后、肥厚的手背瘋狂滲出!呼吸陡然急促如同破敗的風箱!眼前燭火開始劇烈搖晃、模糊、晃動出重影!
一個極其恐怖荒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猝然鉆進他被劇痛和驚懼攪渾的腦海——白日里蕭家老賊那暴怒的控訴,那惡毒的詛咒……難道……難道真應驗了?!
那音功……那毒……難道那晚墻外的聲音……不是引他去找線索……而是……催命的毒咒?!
“呃…呃啊……”他喉嚨里發出一連串含義不明的、帶著驚駭欲絕的嗬嗬聲,肥胖的身軀在圈椅中篩糠般抖動起來!白日強壓下去、自以為掌控全局的傲氣蕩然無存,只剩下被徹底玩弄于鼓掌之間、隨時可能步蕭翎后塵的巨大恐懼!
就在這時!
“咣當!”一聲刺耳巨響!暖閣沉重厚實的木門猛地被人從外面撞開!沉重的門扇撞擊墻壁,發出震耳欲聾的回音!
門外慘淡的月光下,一片混亂驚惶的呼喊!
“書……書吏張大人……他……他突然倒地……七竅流血……渾身發黑……人……人怕是沒了!”
轟隆——!!
晴天霹靂炸響在趙巖耳畔!他如同僵硬的木偶,脖子僵直地、緩緩地轉向門口。那張慘白的胖臉上,最后一點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一片因恐懼而劇烈抽搐的青灰。書吏張某……正是前日奉他密令,深夜潛入蕭翎被禁足的棲云閣外院,負責將那份偽造的、證明李虎曾行刺趙文安(射箭證物袋)的“物證”悄悄埋入指定位置的親信!
他早該死了!
張書吏如同被無形重錘砸翻在地的麻袋,雙目暴凸,眼耳口鼻都不斷涌出濃稠的、近乎發黑的血塊,身體如同遭受著電擊,在冰冷光潔的石磚地面上瘋狂地、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喉管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怪響!每抽搐一次,都帶出更多污穢腥臭的血液。
四周的仆役、府衛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面無人色,圍在數丈開外,驚恐地看著地上那人形物體詭異的扭動。
“毒!是毒!”
“快!捂住口鼻!別碰那血!是蜀中傳過來的鳩尾散!沾者立斃!”
“救……救命啊!救不了!他不行了!”
“去請府醫!府醫——!!”
混亂驚恐的叫喊撕破了府中本就繃緊的死寂!尖利的聲音在重重高墻內不斷回蕩撞擊!
突然!
地上如同頻死魚般最后一次繃緊全身劇烈抽搐的張書吏,動作猛地一僵!他那雙暴凸的眼球,死死地、仿佛燃盡了最后一點生命光焰,帶著刻骨的怨毒和扭曲的恐懼,死死地盯住了——暖閣大開的內門!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順著那驚怖死尸凝滯的視線追了過去!
暖閣內火光跳躍不定。
趙巖肥胖僵硬的身軀癱在紫檀圈椅深處,蟒袍前襟沾滿穢物,一張臉已無半分人色,慘白浮腫如泡發的豬肝,眼睛因極致的恐懼而睜得奇大,瞳孔緊縮至針尖大小,死死地盯著門前地上那具剛剛斷氣尚在抽搐的恐怖尸體!一股肉眼可見的、因極度恐懼而激發的寒氣正從他渾身肥肉里向外彌漫!他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嘔吐!甚至忘了自己正坐在那里!
那瞬間的對視!
那具七竅流毒黑血的尸體!
那兩雙死前最后一瞬、凝聚了無限怨毒盯住他所在暖閣大門的眼睛!
是警告!是死亡的預告!
一股冰冷的電流從趙巖的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白日里蕭明遠老賊在府外那撕裂長街的怒吼如炸雷般再次在耳邊轟鳴:
“趙巖——!開門——!!將我蕭氏無辜子弟蕭翎之命還來——!!老匹夫!……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天理昭昭!……鬼神……共戮!!”
轟隆隆隆——!!!
巨大的耳鳴聲蓋過了一切!眼前的燭火、桌椅、尸體……甚至整個暖閣都開始劇烈地旋轉、變形、坍塌!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海之水,瞬間將他整個肥胖的身軀徹底淹沒!冷!刺入骨髓的冷!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大手狠狠揪住、擠壓、要擠出喉嚨!
“呃呃呃……嘔……啊——!!!!!”
趙巖喉嚨里驟然爆發出一種非人的、野獸瀕死般的凄厲長嚎!肥碩的身軀在寬大的紫檀圈椅中猛力一彈!隨即像一灘徹底融化的油脂,帶著巨大的響動,連人帶椅向后重重翻倒!沉重的身體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接著便是更為恐怖、連綿不絕的劇烈嘔吐!酸臭的污穢物混雜著血腥氣噴濺而出!
“太尉!太尉!”
“老爺——!”“快來人啊!太尉昏倒了!!”“府醫!!府醫死哪去了——!!!”“守住!別讓任何人進來!!”
暖閣內外徹底亂成一鍋翻沸的粥!驚恐的呼喊聲、奔走的腳步聲、兵甲碰撞聲……匯成一片絕望的狂潮!剛剛因書吏張猝死而引發的驚恐被徹底引爆升格!這府邸核心、代表權勢頂點的家主,在他們眼前轟然坍塌!
汴梁城南,南薰門內深巷,一家不起眼的茶樓早已打烊落鎖,店門緊閉。后門一條狹窄死巷深處,檐角掛著一盞孤零零的昏暗氣死風燈,光暈僅能照亮三尺之地。巷子內空氣凝滯,塵埃懸浮,幽暗寂靜得仿佛墳場。
昏燈勉強能照到的巷底墻根暗影里,蕭絕的身影如同融化在舊墻的苔蘚與陰影里。他一身玄布勁裝,身形挺拔孤峭,雙手自然地垂在身側。夜色濃稠如墨,將他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隱藏得更深,只隱約勾勒出清瘦下頜的線條。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慢流淌。
巷口傳來極其細微、幾近于無的足音。
兩道幽靈般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當先一人身形略微富態,穿著赭石色員外便服,外罩一件深褐色暗紋錦緞斗篷,兜帽邊緣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步履沉靜,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刻入骨髓的從容與威壓。在他身后半步,跟著一個瘦高清癯的中年文士,眼神明亮銳利如同鷹隼,雙手攏在袖中,步履輕盈無聲。
兩人徑直走到蕭絕身前丈許站定。那名員外裝扮之人緩緩抬手,揭下了兜帽,露出一張方正面容。五官端正,神態平和,唯有一雙眼眸,瞳仁顏色略淺,在昏暗光線下泛著一種奇異、冰冷且極具穿透力的淡金光澤,如同兩口深邃古井,蘊含著洞穿世情的智慧與久經權勢風雨磨礪出的深沉意志。此刻,這雙淡金色的眸子平靜地看向暗影中的蕭絕,沒有任何情緒外泄。
“吳國密使,顧遠之。”來人的聲音不高,平和圓潤,自報家門,“這位是我的執筆郎,陳先生。”
南唐烈祖李昪倚為心腹的密探頭領,掌江南織造院,實控吳越國都至南唐金陵一線最大情報網絡的顧遠之!
顧遠之!這名字如同一顆石子在幽暗死水里投下波紋。蕭絕依舊立在墻影深處,只有指尖在顧遠之自報家門的瞬間微不可察地向下壓了半分,如同古井微瀾。
“蕭。”他口中只吐出一個姓氏,聲音如同凍泉撞擊冰棱,寒冷清晰,再無更多自薦或恭維。
顧遠之淡金色的眼眸在昏燈微光下流轉,映不出眼前人的半點倒影。他沒有因為對方僅吐一字而有絲毫不悅,反而眉梢幾不可查地舒展了一線微妙的弧度。
“汴水三岔口,糧船血水未干,棲云閣嫡血未涼,太尉府內人心惶惶。”顧遠之開口,話語如同靜水流深,看似平靜鋪陳,字字卻重逾千鈞,“‘血債血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蕭氏蘭陵遺脈,危如累卵。趙太尉樹大根深,雖有小恙,卻也根深蒂固。好一招驅狼吞虎…只是,這烈火烹油之勢,恐將引火燒身,玉石俱焚。”
他微微停頓,淡金色眼瞳在陰影中投向蕭絕,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壓力滲透開來:“閣下如此精妙布局,想來所圖,當不止于蕭氏一門存亡。”
蕭絕沉默著。巷子里死寂如初,只有遠處汴河隱約流淌的水聲仿佛從地底傳來。他沒有承認,也未否認顧遠之的點破。在那片深沉的墻影籠罩下,他緩緩抬起了右手。那只手骨節修長分明,指尖在昏燈邊緣投下幾道森然的細長暗影。
一道深幽古拙、近乎烏沉的青影自他袖口滑出半截,在昏暗光線下凝然不動。那并非劍,赫然是他那從不離身的青玉洞簫——“寒玉引”!玉質溫潤內斂,只在頂端一處微帶白痕的孔洞邊緣,在燈影殘光里反射出一點近乎冰冷的星芒。
顧遠之身后的執筆郎陳先生眼神猛地一凝!
“蕭氏百年基業,毀譽俱焚,不足惜。”蕭絕的聲音響起,依舊是平靜無波的音調,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冰。“所圖者,唯亂爾。”簫身在他指尖輕轉了一個微妙不可查的弧,“這汴梁血海滔天,趙巖權柄傾覆,諸公才有隙可乘,坐收漁利。吳王欲渡江,此亂,便是東風,也是基石。”他的目光終于轉向顧遠之那雙淡金色的眼眸,眼底深處無波無瀾,平靜得可怕,“今日之局,非助蕭氏,不過借蕭趙之血,為吳王北渡,破開封門銅鎖而已。”
赤裸裸的交易!蕭氏嫡系的尸體與趙府的血腥混亂,不過是他點燃的引線,目的是炸開一座堅城!讓南唐烈祖李昪的大軍渡長江!此子之心如寒淵!此子之冷已入骨髓!
顧遠之那雙淡金眼瞳中,瞬間有激流奔涌!那不再是審視和平靜,而是如同被撥動的無底深湖驟起波瀾!借刀殺人!驅虎吞狼!借蕭趙血仇撬動五代格局!這盤棋之大,心氣之狠,已遠超他先前預估!
執筆郎陳先生倒吸一口涼氣!即使身為顧遠之心腹,對汴梁驚變的內幕有所猜測,也未曾料到操縱這一切的黑手下注如此之大!借兩大巨閥徹底崩盤傾軋之力,為南唐大軍北上撕開中原腹地!這是何等冰冷無情又大氣磅礴的算計?
震驚只在顧遠之眼中瞬息流轉,旋即化為更深沉的暗色。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頷首。
“北渡?談何容易。”顧遠之的聲音依舊圓潤,卻更沉了幾分,“趙巖樹大根深,在河北經營多年。李存勖(后唐莊宗)雖為契丹所敗,但禁軍精銳猶存。更兼荊南、楚地,各有盤踞。欲引我大軍自東南入局,需有可抵萬軍之利——一份汴京及河洛北岸百里內所有梁軍布防、糧道、倉廩、重鎮之詳細輿圖!此圖只可存于中樞兵部密庫,非大司空、或持其金符密鑰者不能近身!”
兵部密庫!大司空金符密鑰!
顧遠之的要求如同巨岳壓頂!兵部密庫守備森嚴,禁宮大內,高手如云!別說圖紙,靠近都極其艱難!
墻影之下,蕭絕那雙沉靜的眼眸沒有絲毫變幻,只那托著“寒玉引”的食指指腹,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堅定地,在那玉簫末端冰冷的青玉邊緣上,往下壓按了半分。
一個無聲的印契。
也在這剎那——
嗚——
一縷幽咽、凄清、仿佛自九幽地脈深處涌出的簫聲,毫無征兆地在寂靜的死巷里升起!
那聲音初始極低,細若游絲,穿透力卻極強!它并非直接作用于耳膜,而是如同冰冷的細針,沿著脊椎骨鉆入人的骨髓深處!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穿透性與冰冷!如同寒夜孤狼在對月長嗥!
顧遠之和陳先生幾乎是立刻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腳下升起!陳先生眼神驟然銳利如鷹!這聲音?!如此詭異刁鉆,直透臟腑?!
嗚——嗯——!
簫聲驟然拔高、扭曲、變調!如同繃緊的弓弦發出瀕臨斷裂的、刺耳凄厲的哀鳴!又似無數冤魂在耳邊同時哭喊尖叫!
一股無形的、極其詭異的震蕩波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以這狹窄死巷為核心,驟然向四面擴散開來!
噗通!
噗通!
巷口處,兩個藏匿在隔壁屋頂陰暗處、氣息收斂極好的“影子”,如同被無形重錘砸中了心窩,毫無征兆地從伏擊點滾落下來,重重摔在下方石板地上!連一聲悶哼都未能發出,便失去了所有生機!是顧遠之帶來的最精銳的貼身暗哨!
更遠處!幾個潛伏在附近幾條巷道岔口、負責望風警戒的身形,也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子,無聲無息地萎頓軟倒下去!
音功絕殺!無差別收割!
顧遠之淡金色的眼瞳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爬上他的脊椎!連他的暗衛都被瞬間殺絕!這是什么手段?!
巷底墻影下。蕭絕緩緩放下了那支“寒玉引”。狹長的巷弄內,死寂無聲。
“三日后丑時三刻,西門外三里長亭故驛廢址。”蕭絕的聲音恢復了平淡,如同剛才那場無聲鬼泣從未發生,“取圖。”他吐出最后兩個字,轉身,身影如同被黑暗吞噬,無聲地融入巷子深處更濃重的陰影里,瞬間消失不見。只余下冰冷的聲音在狹窄的巷弄中如同寒氣般回蕩。
青玉洞簫的幽影在他離去的地方殘留了一息冰冷的錯覺。
顧遠之久久立在原地。冰冷的夜風卷起他斗篷的下擺。陳先生悄然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
顧遠之緩緩抬起手,阻止了陳先生未盡的話語。他那雙淡金色的眼瞳深深望著蕭絕消失的方向,目光復雜難言,有審視,有震驚,有警惕,最終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死巷深處的黑暗仿佛無邊無際,巷口那兩具無聲無息的護衛尸體在慘淡的燈光下投出扭曲的陰影,空氣中殘留著簫聲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殺意,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唯有顧遠之這般老謀深算者才能嗅到的——屬于絕世孤狼睥睨血海的濃烈血腥氣。
“琴未鳴……簫已泣血……”顧遠之的聲音低若自語,幾乎被風吹散,淡金色的眼瞳里凝著寒霜,“此人……真不知,是乘風而起的天狼星……”他微微一頓,后面的話語化作一絲冰涼的吐息,消失在寂冷的夜色里:“……還是禍亂蒼生的絕世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