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寒冷，深入骨髓，帶著地下特有的、終年不散的陰濕。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爛味、老鼠屎的騷臭，還有一種鐵銹般的、若有若無的陳舊血腥氣。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盞老式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內不安地跳躍著，在潮濕、布滿裂紋的混凝土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如同鬼魅舞蹈般的影子。這里是城市邊緣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廢棄防空掩體，深埋地下，如同巨大的墓穴。

程野仰面躺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身下只墊著一塊散發著機油味的破舊帆布。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動破舊的風箱，帶著肺腑深處的撕裂痛感和濃重的血腥味。他的意識在劇痛與寒冷的夾縫中艱難地浮沉，如同溺水之人。生命力正隨著右手臂上那瘋狂蔓延的黑色蝕痕而迅速流逝。

蝕痕！它已經爬滿了整個小臂，正向肘關節上方侵蝕！皮膚下的黑色紋路如同活過來的荊棘藤蔓，劇烈地搏動、扭曲著，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深入骨髓的灼燒感，仿佛有滾燙的巖漿在他血管里流淌！新蔓延的部分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紫色，邊緣紅腫發亮，像即將潰爛的傷口。而手腕以下，蝕痕覆蓋的區域則完全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沉重和麻木，如同套上了一截冰冷的鐵枷。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的胸腔，又帶出一小口帶著泡沫的暗紅色血液，順著嘴角淌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深色。

他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煤油燈那跳躍的、昏黃的光暈。光影晃動中，他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蹲在自己身邊。

是施檸。

她的形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稀薄、透明，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她吹散。煤油燈的光勉強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依舊是那種不見天日的青白，但此刻，那青白中透著一股近乎玉石碎裂般的脆弱。更讓程野心頭一凜的是——她脖頸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顏色變得更深、更紫，近乎墨黑！勒痕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并且有絲絲縷縷、如同活物般的黑色霧氣正從勒痕深處不斷滲出、飄散！她的瞳孔邊緣，也出現了細微卻清晰的擴散跡象——這是她力量耗盡、魂體瀕臨崩潰消散的征兆！

她正低頭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毫不掩飾的惱怒，像冰層下的暗流；有強烈的不甘和焦躁，如同困獸；甚至…在燈影搖曳的某個瞬間，程野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一閃而逝的掙扎？但那感覺太模糊，快得讓他無法確定，隨即被更深的冰冷覆蓋。

“廢物…”施檸的聲音響起，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不能死在這…”她低聲咒罵了一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那冰冷的語氣下，似乎隱藏著一絲計劃被打亂的煩躁。程野死了，她精心設計的誘餌就沒了，指骨的下落也將再次石沉大海。

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僵硬，她猛地擼起自己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截同樣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纖細手腕。

手腕上，戴著一只鐲子。

血玉鐲。

它通體呈現出一種濃郁到化不開的血紅色，質地溫潤細膩，仿佛凝固的鮮血。在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玉鐲內里并非純凈，而是有絲絲縷縷、如同活物般緩緩流動的猩紅色絮狀物，它們糾纏、涌動，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強烈到刺骨的怨念和不甘的氣息。僅僅是看著它，就讓人感到一股陰寒直透靈魂。

施檸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其深刻的痛楚，仿佛要做出這個決定需要撕裂她自身的存在。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驟然亮起一絲幽冷的白光，那光芒如同來自九幽地府的磷火，冰冷刺骨！她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厲，將發光的指尖狠狠點在血玉鐲光滑的表面上！

“啵——！”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敲打在靈魂上的脆響！

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屏障被刺破了！

一縷濃郁得如同實質、粘稠如血、散發著強烈怨毒、不甘與刺骨陰寒氣息的猩紅血霧，如同被壓抑了千百年的惡靈，猛地從血玉鐲被點中的位置裊裊升起！這血霧一出，整個防空掩體內的溫度驟降！空氣中的水汽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簌簌落下。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濃烈鐵銹腥甜和尸體腐敗甜膩的怪味瞬間彌漫開來，幾乎令人窒息！

施檸的眉頭緊鎖，臉上痛苦之色更濃，身體甚至微微顫抖起來。她咬緊下唇（沒有血流下，只有更深的青白），竭力引導著這縷不祥的血霧，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沉重，按向程野爬滿猙獰蝕痕的右臂！

當那縷猩紅血霧接觸到程野灼熱、布滿黑色紋路的皮膚瞬間——

“呃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從程野喉嚨里爆發出來！他整個人如同被投入了滾燙的油鍋和萬載寒冰的深淵同時煎炸、凍結！

接觸點傳來難以想象的滾燙劇痛！仿佛有燒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了骨頭上！蝕痕的黑紋仿佛受到了致命的挑釁和威脅，瘋狂地扭動、收縮、膨脹，與入侵的血霧展開了激烈的對抗！黑色的荊棘與猩紅的霧氣在他皮膚下劇烈翻騰、撕扯！

與此同時，一股冰冷、強大、卻充滿了無盡負面情緒（怨恨、痛苦、絕望、瘋狂）的奇異生命力，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強行刺入他的皮膚、血管、神經！這股力量強大得蠻橫，帶著毀滅一切生機的陰寒，所過之處，帶來的是撕裂靈魂般的劇痛和凍僵骨髓的冰冷！

兩股截然相反卻又同樣狂暴的力量在程野體內展開了慘烈的拉鋸戰！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痙攣，像一條離水的魚。汗水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又在陰冷的環境中迅速變得冰涼。蝕痕蔓延的速度被這股強行注入的陰寒力量死死遏制在手腕附近，新蔓延的部分皮膚下的黑紋變得更加深邃、凝實，仿佛被壓縮、淬煉過一般，積蓄著更可怕的力量。咳血暫時止住了，但那是因為身體被極致的痛苦和冰寒麻痹了部分機能。

隨著血霧源源不斷地注入程野體內，施檸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透明、稀薄！她仿佛變成了一個由煙霧構成的幻影。脖頸勒痕處縈繞的黑氣如同沸騰般狂涌，勒痕本身紫得發黑，甚至開始出現細微的龜裂，仿佛精美的瓷器即將破碎！她的眼神渙散，失去了焦距，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如同風中殘燭，幾乎要維持不住形體。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齦都因用力而泛白，才沒有讓自己在劇烈的反噬中徹底消散。血玉鐲的光芒，也變得極其黯淡，仿佛隨時會熄滅。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血霧終于完全注入。施檸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身體一軟，重重地靠在了冰冷潮濕的墻壁上，像一尊即將徹底碎裂的冰雕。她閉著眼，胸膛沒有任何起伏，只有周身散發出的、更加濃郁的死亡氣息。

程野也從那地獄般的痛苦中緩緩平息下來。身體的抽搐停止了，但每一寸肌肉都酸痛無比，像被拆開重組過。蝕痕帶來的灼痛感被一種沉重的麻木和陰冷取代，那注入體內的負面力量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他體內，與蝕痕的力量形成一種脆弱的、令人不安的平衡。他虛弱地喘著氣，艱難地轉過頭，看向靠在墻邊、幾乎透明的施檸。

“……為什么？”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牽扯著喉嚨的疼痛。他問的是救他。在鬼市，她完全可以拋下他獨自離開。

施檸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睜開眼。那雙曾經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虛弱的死寂。她扯動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冷笑，卻只牽動出一個極其虛弱、近乎破碎的弧度。

“為什么？”她的聲音飄忽得如同囈語，帶著一種冰渣般的嘲諷，“呵…你死了，誰去…找那截該死的指骨？我的…時間…”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這簡單的動作都耗盡了力氣，“…也不多了…”說完，她再次閉上眼，似乎連維持清醒都成了巨大的負擔。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與這片黑暗融為一體。